第一章 阿吉爱上了自己的阿叔,这一年她七周岁。这一年发生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 深圳打工的阿爸回家了。 开始,她是被些奇怪的响声惊醒的,先是床铺和房子出现了轻微的震动,随后 是古怪的寂静,甚至连虫的叫声也没有了。睁开眼,见到天已经大亮。眼睛对着雪 白的天棚,发了会儿呆。平时只要这样安静地躺着,她便会想起阿叔。阿叔的脸、 脖子还有白衬衫,这个村里只有他才敢与众不同。柜子上的洗发水,还有他身上的 香皂味,干净的指甲一样不落进了她大大的眼睛里。即使有时阿叔就站在身边,她 也会想,想他的与众不同,还有那高傲的神情。直到听见汽车声越来越近,她才跳 下床,光着脚,跑出门。 两个车不新不旧,一前一后,从远处开过来。听村里人说是本田,日本货。前 面那辆刹车声很响,后面的则显得平稳,静静地跟在后面。车停了。共下来七个人, 五男二女。架着金边眼镜的男人,样子像老板,走得很慢。从前面车出来的年轻男 人,个子很高,两只细长的腿像是站不稳。此刻,长腿跑到老板身边,低了头说了 几句什么,声音很轻。见对方点了头。他才像是得了命令,反转了脸,面向所有人, 大声说话,一行人经过细长的小道。来到王屋门前。 院子由沙石铺就,几只嬉戏的鸟正跳来跳去。突然见了这群生人,片刻的愣神 后,腾空飞起,盘旋一阵,才落到瓦上,优哉地看着下面。 汽车声早已惊动了王屋人。此刻,木门已经大开,走在前面的老年男人是阿公, 在粤北客家山区,阿公指的就是爷爷。年轻的妇女则是阿吉的阿妈。他们分别穿着 暗色衣服,表情凝重地看着来者。之前已接到预告电话,只是不敢相信。直到见了 陌生人手中深色的盒子,才神情大变。先是阿吉阿妈踉跄着扑倒在客人双腿前,抓 紧对方裤角。随后仰起脸发出一声号叫。声音尖细悠长,如同杀猪般,瞬间响遍了 水田村上空。阿公一张脸早已变成灰色,只是还没等声音冒出,身体就已像高粱秆 被一截截削掉,眼看着就要倒在地上,跑上两个人,拖着他的身体慢慢回了房里。 不到十分钟,王屋便被包围。当然没有阿公的小儿子——阿叔,前两天他代表 水田村到县里打球去了。 站在最前面的多数是男人。有人是不久前刚从深圳回来,有人回来养伤,有的 则是守孝没走,也有个别的是另外的原因,比如躲债之类。这些年,村里男人多数 出去打工了。作为男人,没病没痛谁都不好意思留在村里。虽说没有明文规定,可 谁家遇了大事,留下的男人便要到场。祖辈都曾是中原过来的客家老乡。他们有责 任保护村里的老人和孩子。如果遇上和临村发生纠纷,这些人就更加有用,不管愿 不愿意,都要硬了头皮冲到前面。此刻,他们撸高袖子,摆出主人的架势,时刻准 备应付最新局面。只有小孩子们连五分钟的安静都做不到,很快就在大人的腿缝里 挤进挤出,继续着打闹和挤眉弄眼,并不关心王屋发生了一桩关乎人命的大事。 阿吉见到最好的椅子摆在院子中间,却没有人敢坐。村里男人被后面的人浪推 着,又向前逼近了半步。倒是客人中的两个女人,显得比同行男人都镇定。先把盒 子摆放在显眼而又妥当的位置上,扶起就要晕倒的阿吉阿妈,再指挥一旁手足无措 的男伴们。 阿吉见到的老人和小孩多数都流了泪,尤其是两个从外面赶回来的女人,那分 别是阿吉的大伯母和二伯母。她们不仅敞开了外衣,还亮开喉咙,比起其他人,她 们显得更加悲伤。双手不停地摇晃着椅子,捶打着前胸和大腿。有几次,上面的盒 子差点被摇晃下来。如果再没有人过来扶,两个女人像是要昏厥过去。这时,不知 什么人在后面推了阿吉一把,使她几乎摔倒,再后来是有人架起她,放进人群。她 被各种哭喊声团团围住了。 就连一行的客人也忍不住擦了眼睛。其中那个年轻的女孩,鼻子发红,脸颊上 落满泪水,模样十分动人。长腿男人红了眼圈摸了阿吉头发和脸,准备为阿吉擦掉 眼泪,却发现阿吉脸上异常干爽,样子也十分平静。 作为站在一旁的大伯,显得异常难堪,瞪了阿吉一眼后,哭着说话了,“阿吉 她阿爸啊,你就放心去吧,我会好好照顾孩子。”听了这话,大伯母不仅停止了抹 眼泪,还狠狠踹了丈夫一脚。大伯停下抽搐,红了眼睛不解地看着老婆,说,“干 什么!”大伯母把丈夫拉到一边训道,“哭就哭,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怎么不行了,亲弟弟都没了,我是大伯,别人都看着呢,这样说也让老人安 心点。” “你傻啊,到时赖上你,让你拿钱养阿吉咋办?如果他在外面惹了事,还欠了 钱,你是不是想帮他还啊。来了这么多人,是不是追债的你知道吗。” “哪会呢。”尽管嘴硬,可大伯的声音明显变小了。 大伯母狠狠瞪了丈夫一眼,说,“到底怎么回事还不知道呢,充什么大头。” 大伯愣住了,吃惊地看着嘴角正露出一丝笑纹的老婆。 再回来的大伯大伯母哭声更加响亮,只是大伯嘴里的话变成了含糊不清,谁也 听不清内容。就连弟弟两个字也不喊了。 人群开始混乱,随后有人从后面挤进来,送水,递毛巾。原来是接了紧急通知, 跑步过来维持秩序的村干部。 喝了水之后,客人情绪好了些,开始活动已经僵掉的手脚。显然之前他们被这 个阵势吓住了。两个女人才想到太阳很猛,用手遮了脸,想找个地方躲躲。她们从 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中挤出去,准备奔向安静的菜园。虽然腿还没有迈进去,就被 那两棵可爱的李树吸引了,树上的果子像是在对她们招手。惹得她们准备再走快一 点儿。一个脚步慢下来,用手碰了碰对方的手臂,让对方注意。她们见到了李树下 的阿吉,她正睁大了眼睛盯着客人,让她们打消了摘果子的念头。 阿吉的阿公再次出来时,是被人搀扶着的。他已经不能好好走路和说话。如果 没有腰带系着,身体早已成了散开的柴草。眼泪从昏黄的眼眶里挤出,嵌进皱纹里, 不能流动。直到把盒子抱进了怀里,才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去年才过世的那条老 柴狗。不知过了多久,在众人的目光中,他扶着墙壁,站起身,把盒子抱在胸前, 慢慢回到房里。随着“咣”的一声门响,他把所有人都隔在了外面。 门合上那一瞬,外面像是得了命令,哭声更大了,只是有心人还是听到了那男 女混合的高亢几句,“王学友,你改了名字是啥意思啊。现在你走了,可你不能再 拖累家里啊。好汉做事好汉当,我们可是各过各的日子,要明白我们可没用过你的 钱啊。” 有人悄悄拉了拉同伴的袖子,低声说了句,“王屋人可真是聪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