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钟夫走后我就辞工了。在那之前我是一个有着大好前程的律师。我处理了我名 下的所有财产,包括我们生活十年的房子,车,还有傻瓜——我们的狗。傻瓜一度 慰藉过钟夫对于孩子的天花乱坠的想象。他一直想要个孩子。他永远得不到了。那 天早晨,我把傻瓜送到公公的公寓后,在路边搭了一辆长途汽车,由它把我带走。 到了秸城,我找了一个有温暖阳台的房子住下来。车把我带到秸城,我愿意相 信这里是个好地方。隔几天,我穿过三条街去一个叫灰色的酒吧坐上半天,喝一种 黑色的茶。有人弹琴,偶尔唱一段,时光被那个歌手的手指抚摸得棉花一样松软, 我有时在里面打个盹。醒来,望见窗外暗淡的天光,我常想,我是不是老了。窗外, 有很多人经过。一个学生模样的男孩天天来,在头顶拉起一个条幅,上面写着:丽 丽,我爱你到天荒地老。人们经过男孩和他的宣言时,很少停下来。日子一天天过 去,男孩始终蔫头耷脑坐在地上。有人对他感兴趣,问点什么,他总是一瞬间激动 起来。我隔着玻璃看见两片嘴唇一开一合,手臂划动着。我慢慢养成一个新习惯, 观察酒吧的每一位女服务员,希望从她们的表情、举止看出什么来。我说过,我是 一名优秀的律师,证据也许就藏在她们俏丽而不动声色的微笑里。我相信我能找到 她,就像相信男孩等不到她一样。我漫不经心地等待结果来临。 是啊,我现在有多么充裕的时间。每天,我比别人的进餐时间要慢两到三个小 时。早上一般是十点,我这个时候才能醒。失眠到秸城后不治而愈,我迅速地胖起 来,中年人的那种胖。午餐两点,晚餐七八点,外加夜宵。我常常一边吃,一边看 新闻。这是多年的习惯。以前我经常错过看新闻的时间,因为要陪客户吃饭、喝酒、 唱歌,也因此经常省略和钟夫一起吃饭的程序。省略的还有做爱、交谈、拥抱,一 起去看他的父亲,周末郊游等等。钟夫埋怨过吗?直到他出车祸,我才恍惚想起, 钟夫没有这么做,不等于他心里没有。而之前我的概念里证据就是一切,钟夫没有 付诸行动,等于没有。 钟夫办公室的抽屉里,躺着他的遗嘱。上面除了他的父亲、傻瓜,还提到一个 女人。单单没有我。也许我不如傻瓜,傻瓜陪伴他的时候比我多。在他眼里我坚强, 富有,用不着他安排和考虑。我实在用不着难受。在我躲避他的热情,在我偷偷服 用避孕药,在我陪别人吃饭的时候,钟夫可能的悲伤,比我现在受到的伤害,更宽 阔。当看见那个陌生女人的名字的时候,我还是哭了。我承认我那几年有些走火入 魔,没有杂念。从钟夫停止呼吸的那一刻开始,我有了,我又像个真正的女人一样 开始痛哭,苦思冥想,追忆,打捞,寻遍过去十年的角角落落。 其实还是例行老本行,老一套,我在找证据。在我和钟夫的十年幸福生活里, 不知是他太慈悲,还是我太粗心,有关他心灵的蛛丝马迹很难寻觅。他是一个教书 匠,我这么说毫无贬损他的意思。教书是一件没意思的事情,在我看来,它无非是 每年、每星期、每天重复着说话,向不同的小孩子说相同的话。在这里,分数统帅 着一切。相对于我错综复杂、生动离奇的案例生涯,它呆板、单调,毫无想象空间。 他们致力于改善效率,复制出一批又一批视力微弱智力高超的木偶孩子。说钟夫是 一个教书的工匠是准确的。每天三点一线,家,学校,图书馆,在我眼里,十年来 他画着这样精确坚硬的三角形,乐此不疲。我想象不出是什么导致了他的腿对轨道 的偏离。 在那场车祸中他失去了腿。我失去了他。如果,钟夫还能出现在我身边,我能 否对他的腿糊涂的方向感付之一笑?抽屉里,那个陌生女人的名字耀眼夺目,闪电 一般将我留在了黑暗中。我恨自己不在这一秒钟前瞎掉双眼。或许,我该早点瞎, 这样我可能会死心塌地给钟夫生一个孩子。当人的感官简单了,生活也会简单一点 吧。 也可能我早就瞎了,我的视力平庸而肤浅,落不到钟夫的灵魂里。钟夫的灵魂 在昏黄的灯晕里日渐委顿。灯光打在我的瞳孔上,辉煌而惨白的,是我一个人的世 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