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叽叽三天后来了,如果精确地计算,她不算守时。但她来了。我发觉我对她的 到来有一点感激。叽叽的样子比两年前憔悴了一些,和我相反,她惊人的瘦。她带 来一个背包,说打算住一星期。背包小小的,和她这个人一样不让人讨厌。她的天 然卷的刘海凌乱地堆在前额,笑容有些心不在焉。我警觉的鼻子皱了起来,嗅着空 气里她离开客厅时留下的刺鼻香水味,和一股膏药的味道。我忽然有点怀疑她来这 里的目的,很有可能是来躲避某桩麻烦。她放下包就去了卫生间。我不能想象她用 我的浴缸的情形,我那只浅蓝色的浴缸里会不会因此沾上某个男人的体液,毛发, 或者皮屑呢。过了一刻,我为自己的想法惭愧起来。在这惭愧中,我做好了三菜一 汤。 叽叽出来的时候,惊呼了一声,说她有大半年没吃到这样的家常菜了。谈话从 这里展开。我敏捷地接住话题,从而摸索到和她之间的共同语言。叽叽一开口还是 暴露了她的目的。刚刚被一个男人甩,痛不欲生,这时接到了我的电话。叽叽还是 这么一见到底,我奇怪她居然成为过我的假想敌。在这样的微微失望同时又陡然轻 松的情绪中,我忍受了叽叽的痛哭流涕,和神经质般的喊叫。叽叽结识的男人总是 不适合跟她结婚,他们总是已婚。也不适合跟她相处更久,叽叽总是提到结婚,脸 上散发让男人敬畏的光辉。在叽叽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这个男人也消失了。 我拍打着叽叽的背,递给她一些纸巾,趁势看了她的肚子。随着她幅度很大的 动作,晃荡着的是她的胸部,其他地方包括肚子都没有几两肉。我怀疑那个小胚胎 流窜到了她的乳房里,如果被甩后她经常这么狂喊狂跳的话。叽叽很瘦,瘦到让你 无法理解她的胸部竟那么大。除了善于分配脂肪,她还擅长怀孕。她不厌其烦地怀 孕,又若无其事地打掉。这大概是成年后的叽叽除美貌之外唯一的特长。在那场我 参与的官司里,我的当事人因此不得不多付给她一些钞票。我猜想这就是她恣意发 挥特长的原因。这回,把柄握在了手中,男人却逃之夭夭。 孩子当然是叽叽的把柄之一。我一向这么看待人与人,人与物,这世上所有的 关系。叽叽抽噎着,把成斤的涕泪蹭到我身上。她总能很快找到新的依靠,比如我 的肩膀。我的手拍在叽叽薄薄的背上,让她止住了成串的哽咽。叽叽自然卷的长发 很潦草,毛拉拉的,是典型的没有营养的头发。我奇怪那些男人的营养都到哪里去 了。为什么在叽叽身上看不到一分一毫?叽叽挥霍的是他们的营养还是自己的青春? 是他们的钞票,还是她自己的爱情?我想象不出男人摸到这样的枯发,心里会有什 么样的念头。自钟夫走后,我承认我不是很了解男人。 叽叽同样不了解。她看上去了解实际上不了解。我心里冒出了一点点微弱的水 泡。叽叽的哭声听上去像一只老猫在叫,我从没有听叽叽哭过,想不到她哭起来这 么难听。如果她的嗓子不是这么沙哑,哭声一定就不同了。肯定还像一只受伤的天 鹅。在她的哽咽里我忘记了自己的事情,就在这样的胡思乱想和拍打中入睡了。 一觉醒来,我发现叽叽站在窗前抽烟。凉风涌进室内,我打了一个寒战。我关 上窗户,掐灭她的烟。叽叽回到床上来。这时我发现自己和她同睡一床。叽叽躺成 一个大字,枕边放着她的手机。我俯视她干瘪的腹部,怀疑里面的生物已经不存在 了,说不定在她哭的时候顺着眼泪流出来了,抽烟的时候随着烟雾跑出去了,或者 留在我的浴缸里。为此我去了一趟卫生间。我把浴缸清洗了三遍,刚躺进去,叽叽 撞开门进来了。 她举着手机说,你听你听,他的手机响了。响了。我听了,是有铃声,没响完 一声,叽叽就扯回来贴紧自己耳孔,屏声静气等。她的眼珠子流光溢彩,在灯光下 像一个琥珀色的玻璃珠。铃声是《欢乐颂》。不过叽叽没等来她的欢乐,脸色迅速 暗淡下来。随即她把手机扔进了我的浴缸里。我惊叫一声。水花四溅。场面混乱了 片刻,我一时忘记了遮盖我的身体。我不知道叽叽这么野蛮。我们呆呆地对视了一 会儿。叽叽俯身迅速地捞起来,呆呆地看着面目模糊的手机。袖子湿到了手肘处, 滴下来的水很快在她脚边汪了一小团。 整个晚上叽叽缩在我怀里睡觉。我忍受着这样的亲密无间,被迫充当着她下一 个男人的替身。为了避开她喷出来的凉飕飕的气体,我把头尽量往后仰,使来自她 鼻孔的远程发射擦过我的脖子。她坚硬的肩胛骨刚好顶住我一边乳房,很不舒服, 我忍受着被穿透的危险,一动不动。我不想吸入她呼出的气体,不得不计算频率, 跟她保持同步呼吸。她的肺部肯定有问题,呼吸时毫无规律,时长时短,时缓时急。 她的呼吸里还有一种河水的腥味。为此在曙光初现时我才勉强合眼。久违的失眠重 新找回来,和叽叽的出现一样毫无章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