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早上我把叽叽留在房子里,去我的灰色酒吧。我边走边活动我的右肩膀,刚醒 来的那阵,那简直不是我的手臂,完全麻木了。等恢复了知觉,隐隐发疼。本来我 就有轻微的肩周炎,一晚上廉价的同情加剧了它的症状。 吧厅播放的是《Quizas,Quizas,Quizas》,徜徉在这舒缓忧伤的调子里,常 有恍若隔世的感觉。钟夫是个喜欢音乐的人,如果楼下的噪音很大,他会慢慢旋转 按钮,直到别的声音消失。在我们争吵的时候也这样。当我深夜回来,他还泡在音 乐里。脚下是傻瓜。窗帘纹丝不动。沙发上,他被落地灯的光圈包围着,闭着眼睛, 傻瓜趴在他的影子里。他们似乎睡着了。现在,这样的情景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我眼 前。我一闭上眼睛,它就出现。那是一个我无法进入的世界。我像窗外的风,咆哮 呜咽,都进不来。那些听不懂歌词的音乐,也曾勾起过我一丝不安,但很快,这微 弱的波动被我耳壁上回荡的更强大的旋律吞噬了。我没有在意这些沉闷模糊的声音, 我咀嚼它们的时间不比一顿晚餐长。现在,这涟漪日渐长成一面巨大的湖。它们将 我的世界倾轧得又扁又薄又动荡。那是钟夫讨伐我的旗帜吗?钟夫身后的女人,或 许有着音乐一样的头发和眼神。今天我不得不承认,那些流淌在客厅上空轻飘飘的 东西是有力量的。那个隐形的女人是有力量的。钟夫留下它们,给我第一次也是最 后一次,重重一击。 我望了窗外一眼。天气不错。男孩还在那里,他是风雨无阻。标语换了一幅: 丽丽,我等你一生一世。有人走过来了。在男孩脚边扔下一枚硬币。这时男孩抬头, 呆呆看了那硬币一会儿。这枚硬币似乎在他意料之外。他挂在胸前的脑袋突然上扬, 跳起来追那个男人,要把硬币塞还他。男人愣住了,接着扯回衣襟,双臂一挥,把 男孩推到地上。神经病!我看见男人吐了这么三个字,咂咂肥厚的嘴唇,走了。男 孩半天没有爬起来。他的额头好像磕在石墩上。一个女人走上来,蹲下来跟他说话。 我看出是叽叽。她一定在打听我。我把脑袋缩进柱子后面,低头喝茶。过了一会儿, 他们都起身了,站在条幅下。和昨晚不同,叽叽看上去精神颇好,似乎一夜睡眠让 她恢复了元气。两个人手舞足蹈,还手拉手唱起了歌,那个路口渐渐聚拢了一堆路 人。我听不到他们唱什么。事实上我很欣慰,我不知道叽叽还能唱些什么。 我离开了灰色。沿街走一走。半路上我到超市买烟。我慢慢地踱步,走到湖边 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来。我喜欢秸城的理由之一就是它有湖。它足够小,不会迷路。 它还足够远,安静,适合想一些事情。秸城很适合度过余生,仿佛冥冥中钟夫指给 我的一个福祉。 叽叽还是找到了这个湖。她来的时候已是黄昏,展开一张地图,兴致勃勃地说 服我同行。我说,不是来打胎的吗?叽叽抬起头,诧异地看看我的脸。她说,我什 么时候这么说过?我不打,我要留下这个孩子。轮到我诧异了,看着满脸红潮的她, 我没有话说。叽叽抬头望了望天,微笑说,今天早上,我发觉这个世界也没有那么 糟糕,有太阳,有住的地方,有做好的早餐,还有你。说完叽叽用湿润的目光注视 我,煽情得让人受不了。 她在我身边坐下来,继续用愉快的声调说,我昨晚睡得好极了。你呢?我说, 不好。你的骨头差点谋杀我。叽叽说,谁说的?他们都说我骨架小,说我什么柔若 无骨呢。说到这里她眯起一只眼睛笑了起来,大概想到了某个男人,又大概被这个 男人挠到了痒处,她仰起头,抱着膀子,稀里哗啦地笑开了。我得承认,叽叽这个 动作轻浮极了,也撩人极了。 叽叽开始长篇大论跟我讲那些说她没有骨头的男人们的种种趣事,她好像喜欢 他们所有的人。她居然承认了,还说,我喜欢他们,我想他们也喜欢我。他们有妻 子,才更喜欢我。爱情短暂,我得用一个个男人的身体去积累,维持它带来的享受 感。男人的爱是鸦片,女人需要它来维持内分泌平衡。我敢说,你跟一个男人过了 十年,荷尔蒙的分泌都该退化了。我冷冷地说,那为什么留下孩子?既然这把柄毫 无用处。什么?叽叽瞪大眼睛望着我,什么把柄,你说孩子吗明芳?我不大习惯叽 叽这么喊我,我老早改了名字,简洁有力的两个字。这个女人,在我面前大惊小怪, 咋咋呼呼喊着,我不这么想,明芳,你不觉得吗,孩子是爱的结晶,自然的爱…… 过了一会儿,我简短地问,打算怎么养活?叽叽的脸慢慢白下来,把眼睛掉过去看 湖。 她漂亮脸蛋上的红潮,跟她这些年的冲动行为一样毫无节制,稍纵即逝。有风 从湖面吹来,扬起她毛拉拉的长发。如同秋天里的那些又干又脆的叶片,我想摸上 去,准会发出嘁嚓的碎裂声。在这个破碎的季节里,我们谈论孩子,爱,显得多么 奇怪。如同钟夫走了,我开始听音乐一样。置身如此巨大的荒芜里,事实上我感到 害怕。每当我害怕,我会在下一秒钟变得冷漠。有一会儿我确信,叽叽心里也是害 怕的。当然,她害怕的时候总是脸色苍白,或者,满不在乎地任泪水顺着脸颊流下。 天空由恢弘转入暗淡,也就是片刻间。叽叽回头问我,有手机维修店吗?仿佛 她从没有同我谈论别的问题。我说楼下有一个。她雀跃起来,拉我走,饿死了,你 想饿死我们啊,一尸两命呢。我们要留着见孩子爸爸呢。我皱眉问,最喜欢这个男 人?叽叽狡黠一笑,没有最喜欢,只有更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