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次日起床时,我发现叽叽不在身旁。我在屋里转了一圈,她的行囊都在。餐桌 上摆着稀饭,辣炒雪里蕻,几个小萝卜包。窗外传来叽叽的笑声。院子里,她正跟 什么人打着招呼。从叽叽的背影,我能感受到她极富感染力的笑容。她两只手在身 子两侧撒开,穿着我的睡袍,活像只肥鸭。我从未想象过这类情景,长大了的叽叽 像一只肥鸭,或像只肥鸭出现在我的院子里。她的声音还是那样沙沙的,造作的卷 舌音,似乎在表明自己来自一个更大的城市。但她稀里哗啦响成一片的不够完美的 笑声,一瞬间又卷走了这些。那个四楼的邻居跟她足足讲了一刻钟,这个胖女人因 为上周频繁往下扔香蕉皮,经过我的登门警告后,每当路遇她脸上总是摆出一种愤 愤之态。香蕉皮依然如腐烂的黄金一样从天而降。她的脸依然胖。香蕉这么高热量 的食物,就是对她的最好惩罚。我只有这么想才能心平气和。现在,她看上去很开 心。但愿她们不是在讲我的坏话。 叽叽蹲在那里,往木栅栏上涂着什么。搞什么?我皱眉问。叽叽吓得失声叫了 一声,呀!我不由得笑了,你在做什么坏事,吓成这样。叽叽拍着胸口,跳起来, 指着栅栏说,这颜色怎么样,和这些花花草草蛮搭配的吧。让人一看就想跨进来, 是不是? 黄色的油漆,像骤然开放的春花,在阳光下发出质感很好的色泽。我抱着膀子 笑笑,那可不好。叽叽问,怎么不好?我说,你以为围栅栏干什么。它们的意思是, 非请勿入。叽叽转动眼珠,说,因为好看呀。就像我们女人,穿衣服是因为好看, 更有派头。我为叽叽这个说法笑了出来。叽叽更来劲了,真的明芳,要不谁分得出 我们谁是律师,谁是混混呀。要都一丝不挂的。我说,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们俩一 丝不挂,男人跨进的,准是你的院子。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些。我感到说过这个我和叽叽感到轻松,愉快。叽叽默 认了我的说法,在院子里转着圈,抒情说,将来我的孩子,你的孩子,在这个院子 里玩泥巴,捉蝴蝶,打打架,哭着叫妈妈,多有意思。我们呢,就坐在这个葡萄架 下说话,对了明芳,你该在这个地方放一架秋千,你懂我说的吗?我们荡秋千,喝 喝酒,对他们说,好了好了,别哭了。多好玩。 叽叽意犹未尽,眼睛亮亮地看着我说,你会有孩子的,明芳。我们生两个女孩, 让她们做姐妹。生一男孩一女孩呀,做亲家好不好? 叽叽把栅栏漆好,天色已暗。院子仿佛围绕着一层浪花,把夜色也拒之门外。 在刺鼻的油漆味中站了一会儿,我第一次觉得,这像个家了。 做晚饭的时候,厨房的水管堵塞了。我张着两手,看脚边污水一层层涌上来, 扯下围裙逃进客厅。叽叽正捧着饼干盒,窝在沙发里对着一个韩剧哧哧傻笑,看到 我鬼一样的神情,起身去看。一会儿她出来了,大概嫌我碍事,把我推到沙发上坐。 她跑到外面,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堆工具。我吃惊地拦住她说,不用你。我听说孕妇 早期大都有呕吐的情况,叽叽当然不能干这种活。这事我明天找人干就行。 还等明天?叽叽笑了,扎好裤腿,撸起袖子进了厨房。半小时后,叽叽提着通 红的两只手出来了,脸上冒着热气,说好了。我递给她毛巾和暖手袋,进去看,里 面除了还有点潮湿,被打扫得看不出痕迹。我问躺在沙发里继续看电视的叽叽,什 么时候学会这个的。叽叽一只脚跷得高高的,斜过眼,笑说,很难吗?我会修灯管, 电扇,取暖器,热水器和煤气灶。像你打官司,我觉得难,明芳你还不是随手做到 了。 叽叽说话时还是扯着嘴角,笑得妖冶,让我想起当年那个官司。叽叽打过的官 司可能不只一个,可以肯定结果都差不多。我奇怪她还能笑出来,怀着不知去向的 男人的孩子,修着下水道,还能笑成罗伯茨。下水道在我的意料之外,它同她的生 活应该是风马牛不相及。我无法理解叽叽和灯管,电扇,取暖器,热水器,煤气灶 之间的关系。我依稀看到,在所有纠纷过去之后,她被打磨得更加光滑,饱满,仿 佛那些时光和事件只是从她身边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