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叽叽漆过的栅栏赢得了过往行人的驻足,有个丧偶的老人每天来串门,他形容 栅栏是一小丛暖和的阳光。叽叽上门给他救活了一盆奄奄一息的植物,我因此有幸 尝到老人亲手烤制的桃酥。叽叽在他们嘴边成了带来阳光的女孩。院子里的香蕉皮 消失了,盆景再没有被小孩子连根拔起过。几盆花草经过叽叽的侍弄,虽然在冬天, 还是精神抖擞,绿意盎然。 秸城没有秋千卖,我请人搬来一个躺椅,权且充当秋千。叽叽躺在太阳底下, 很快晒成了棕女郎,她搽防晒霜的时候,跟我撒娇说,她想在这里过一辈子,不走 了。 有的时候我们被太阳晒懒了,出去吃。这天叽叽说她请客。她身上还有一些钱。 那个男人留下的钱物,曾让她以为他不会这么早离开。她至今不相信他拔腿走了, 不留一句话。她说,有一天他回来找我,我会问清楚他身边发生什么事了。如果担 心我介入他的家庭,我要让他放宽心。我说,你觉得你不会介入吗?叽叽望着我, 甩甩头发。我说,如果他不回来呢?叽叽扎着盘子里的牛排,把盘子划出咯吱的响 声。过了一会儿,她用一种略尖的嗓音轻轻说,不,他会回来。 我们静静吃东西。窗外,阳光真的很好。在它们还辉煌的时候,妖冶的晚霞已 经侵占了半边天空。我们吃得很多。我没有饱腹的感觉,倒觉得里面空荡荡的。叽 叽叉起大片的生菜往嘴里塞,看上去她有点撑着了。歇了一会儿,我问她,为什么 专挑已婚男人。叽叽举着刀叉,笑着说,我不挑食啊,做梦都想遇到一个能结婚的 人。那些没结婚的都看不上我。我说,是你看不上人家。你说这些人是青皮梨子, 而且口袋干瘪。叽叽笑说,对啊。看着好看,味道涩死了。我说,你总觉得自己出 众,理所应当得到一切,不管是否伤害到别人。从小你就这样。叽叽停下刀叉的动 作,抬头说,是他们先破坏了自己的家庭,再找我的。我再次问,你觉得你没有介 入吗?叽叽甩头,说,他们总是说自己有一个破碎或是快破碎的婚姻,他从不给我 讲他的家庭。我知道他也是差不多的。我没有想去伤害谁……我说,你不清楚吗, 如果你不出现,可能他们的婚姻能自己愈合。叽叽认真地看着我说,一定要愈合吗? 我把盘子一推,说算了,你在给自己找借口。你伤害了她们。 叽叽愣了一会儿,说,我不管。我想不了那么多。一开始都是带着结婚的愿望 跟人交往,也总是到喜欢上了才发现不可能结婚。也不可能断掉。我怎么办呢明芳。 叽叽放下刀叉,揉了揉眼窝,有些疲倦的样子。她把目光投向窗外,那里黄昏正在 进行。为什么我们要争执呢?在这么好的天色下,夕阳盛开,室外一片光明。玻璃 发出那种惊奇的反光。餐厅静谧如旷野。叽叽合上眼睛,脑袋歪歪地倚在窗上,说, 那天他接电话,好像跟那边起了争执,他唔唔地答应,过一会儿才慢慢地接一句话, 然后闭上眼睛长长地透气。每当他接他老婆的电话时,脸上总是这种很累的样子。 我就出了房间,在他接电话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是个小偷。偷取他的时间、他妻 子幸福的小偷。这样的想法让我很难过。那次好像更严重些,我站在十一楼的窗前, 好想跳进天空里。后来我拉断了保险丝。我觉得在黑暗里,心里轻松了一些。 很快他跑出来找她。两个人在黑暗中紧紧相拥了一会儿。那是叽叽记忆里最美 好的几秒钟。后来他放开她,踩上凳子修保险丝,不时低下脸对着她仰着的面孔笑 一下。在烛光的包围中,她觉得有一种暖和的情绪,在冲撞自己的鼻窦。她真想永 远这么仰望他,也让他看她烛光中美得惊人的脸。 我要的就是那样的夜。叽叽说,他看到的永远是好看的我。 可是…… 她伏在我臂弯里,把眼泪流在我皮肤上。我觉得看不到他了。我很想很想他。 有时我觉得他会回来。他的鞋子还留在我家,每次我出门的时候都会想,等我回来, 他说不定就回来了。你懂我说的吗?我害怕错过他。我总是跑出门,然后又慌慌张 张地跑回来。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只能等。我准有一天能等到他,除非我死了。 次日醒来,叽叽不见了。她的背包也不见了。梳洗用具、衣服全都不见了。这 些日子我做几菜一汤,现在不用这么麻烦了。不用反复洗浴缸。不用避开她抽烟。 自从她说要留下孩子,我抽得少了。还给她买了戒烟的烟,乍听这个说法很好笑, 但我还是买了一些,放在她那边床头的抽屉里。它们至今完好无损地待在那里。她 既要生下孩子,还不能耽搁她的享受。如果说工作让我有享受感,显然叽叽把男人 当做了工作。男人在我这里是个什么位置呢,我不要他陪伴,不靠他支撑,甚至不 用他制造孩子。我和叽叽相比,男人恐怕更喜欢她这类女人吧。 看,我又拿叽叽跟我对比了。尽管我已经取消了我们之间的可比性,但她走后, 我重新回到了这个恼人的问题上。我开始失眠,同来到秸城之前一样,夜晚充满了 动荡不休的梦魇。像映在墙面的水光,我感到那些平复不过是幻觉。尽管我不愿承 认,叽叽短暂的出现,搅动了我的生活。 窗外的那个男孩不见了,同时不见的还有灰色的一个女服务员。我不能肯定她 就是丽丽,就像无法肯定男孩的离去是否因为叽叽那天载歌载舞的表演。男孩那个 渗血的额头,蠕动的厚嘴唇,就在那幅红横幅上拂动着,上面隐约有字:花好月圆, 不离不弃。这些词被叽叽成年后的嗓音唱出来,很有些荒凉意味。我一直躲在一扇 玻璃后面,听不到叽叽的演唱。现在她离开了,我的感官陡然复活了,好得和我做 律师之前,做少女时一样茂盛葳蕤。叽叽被药坏的嗓子,残破的音质,单调的曲风, 来和这几个圆满的句子,要多惨烈有多惨烈。要多平和有多平和。歌声中男孩和女 服务员牵手离开,消失在地平线上的背影,极其唯美,值得灰色的常客反复咀嚼与 回味。 据反映叽叽那天一共唱了六支歌,其中《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被点唱三遍。围 观的人中有好几个女服务员。圆脸的,长脸的,瓜子脸的。叽叽残缺的歌喉居然为 男孩的爱情带来了转机。当然,这是一个大胆的揣测。当灰色的老板宣布说,如果 叽叽重新出现,他得请她来灰色唱上一段日子。我不得不说,这个世界太荒诞了, 叽叽的歌星梦早就破灭了,这么多年过去,居然就流行沙哑唱腔了。叽叽用这副嗓 门,居然可能留住灰色里一天比一天少的客人,留住她一天比一天大的孩子。 过了两天,我想,可以打电话问问她有没有兴趣。但我总是忘记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