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离开灰色,沿街走一走。湖水一天天瘦下去,从不考虑该储藏脂肪过冬了。 它似乎跟叽叽一样不太懂事。叽叽这么瘦,她的身体怎么应付得了这个冬天和那么 多次流产。叽叽的智力和美貌无疑是背道而驰的。我其实不应该见她,这样,少年 时的仇恨就显出了无聊和可笑来。 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叽叽一直为报考那所著名的艺术学院做着准备,整天吊嗓 子,往我家阳台乱放天鹅。叽叽有三个弟妹,和她父母一样平庸。如今一家人都搬 到这个城市了。她爸爸做了一辈子工厂守门人,据说撵在叽叽背后要她早点嫁人, 是他退休后的主要工作。我记得她妈妈做的酒糟非常地道,甜得好像云朵一样。据 说叽叽的好嗓子就是喝酒糟喝出来的。 叽叽的嗓子坏掉以后,我家阳台清静了不少。早上,我再听不到她那个嘹亮的 嗓子在云端里漫步了。顶多是一些还没有长齐全的青蛙,以蝌蚪的形式在干涸的河 床里痛苦扭动的情形。那些有着淡淡雾霭的清早,在我的睡眠边缘,时常擦过几声 来自叽叽喉部的挣扎,冷不丁的,给我酣畅的睡梦带来一些不快的刺激。有点类似 不知名的鸟叫,偶尔裹挟几星闪电,有时是小男孩变声期的咆哮。总之我没有听出 一首像样的旋律来。叽叽带着这副嗓子上考场,就像她跟我的当事人打的那场官司 一样,结局是摆在那里的。叽叽还是执意考了几年,直到把自己考成一个大龄青年。 由于过于迷信自己的嗓子,叽叽的文化课荒芜一片,要捡起来冲刺别的专业,无异 于赶鸭子上架。在我大学毕业前夕,叽叽顶替她爸爸进了工厂,做了一名挡车工。 据说在车床这类机器的轰响中,去欣赏叽叽的歌喉,是一种全新的体验。那些 当初自告奋勇当听众的男子,最后没有一个不带着鼓胀酸痛的耳膜灰溜溜退出的。 此外有个神经强健的学徒,当初是受了众人的撺掇,在一个极刺激的赌注下,驻扎 在叽叽的车床附近的。即使他是唯一的听众,叽叽一样身处旷野旁若无人。叽叽亮 着嗓子唱,或者说,裸露着嗓子,在车床发出的坚硬冷峭的光里,她一层层剥开自 己柔嫩的声带,一遍遍冲刺它年久失修的底线。像大姑娘洗浴一样,不愿意有人看 到的。不过后来,她无所谓了。车间那种地方,比作姑娘的闺房或浴室不合适,说 战场更贴切,炮声隆隆,火花四溅,她得把声音盖过去。叽叽常年涂着红嘴唇,可 着嗓子,肆无忌惮地喊,似乎想要扰乱,或打断车床的节奏。事实上,在这一大片 连贯粗暴几无间歇的轰鸣中,叽叽的嗓音是不存在的。丑陋的、扭曲的、挣扎的、 咆哮的叽叽的歌,是不存在的。 叽叽对此毫无知觉,或倒是对此满意,我不得而知。叽叽选择在这种地方裸露, 而不是她家里,让我在满意之余有点困惑。 总之,在我毕业回家消磨的那个漫长暑期,我没有听到天鹅或别的生物在我家 阳台闹出的动静。叽叽依然喝着她妈妈做的酒糟,同她爸爸一起,带着微醺的状态 去公园散步。在我看不到的另一些画面里,她唱着歌。她无休无止地唱,笑得弯下 腰,指着学徒的傻愣样子。她搭着他肩膀,跟他去喝酒。 我结婚那年,叽叽来吃酒,我当时忘记了寄请帖给她。那天,叽叽自己来了。 我没有见到传说中她那个考上北方一所学府的男友。叽叽的到来让我有点尴尬,还 好我脸上敷了厚厚的粉。她那天穿得桃红柳绿,比我还像新娘,在酒席上的举止还 斯文,没有自告奋勇上台献唱。席间有男子向我打听她的情况,我只说不清楚。我 确实不清楚,自从参加工作后,我对叽叽的情况已不那么了如指掌,或说不是那么 在意了。就算是叽叽在社会上鬼混的传闻,也是一次深夜,我目睹她爸爸守在巷子 口等她回家,在杂货店老板娘的零星几句话里揣摩出的。那时叽叽已经买断了单位 的工龄,她和那个小学徒的关系也随之断了,或者,说和车床的关系更准确一些。 叽叽是因为学徒还是北方学府的男友,或别的什么人,而最终混成了一个交际花, 我不是很清楚。或许,我想离它们远一些,好掩盖我曾经那么无微不至地琢磨过它 们的主人叽叽,那种现在看来生涩可笑、回想起来不大舒服的心路历程。 婚礼结束后的一天晚上,叽叽的爸爸来访,向我打听婚礼上的那个男子。据说 叽叽爸爸除每晚在巷口等她回家外,不定期地会到各种声色场所寻找叽叽。我盛大 的婚礼一定给了老人相当的刺激和推动。那天我早早睡下了,我让小阿姨请他进屋。 叽叽爸爸坚持等我出来,不肯进去。我出来时,看到他一只手撑在门框上,那样子 回想起来似乎有点羞赧,是乞讨的姿势。已显老态的叽叽爸爸就这样问起那个在我 婚礼上打听叽叽的男子。据我所知,男子在外多年,小有积蓄,这次回家探亲确有 结婚的考虑。他勤俭保守,加上见多识广,目光是居高临下的,是散视的,阳光雨 露般地给予,叽叽不过是他沿途无意瞥见的一棵花木。在家乡他的亲友熟人不少, 我不怀疑他很快能在一些唇舌间找到有关叽叽的一切。在这些不见得是恶意的话语 的投影中,叽叽的颜色、姿容自然没法保持他最初看到的样子。所以,我含糊地回 答了叽叽的爸爸。 我记得我在门口说,叔叔,来我家喝杯茶吧。我说话时神情里有一点天真,天 真的做作,在结婚初期在我身上体现得很突出。我记得,当时有风穿进我的话,穿 过我的喉咙,我忍住了一串咳嗽。当叽叽爸爸时值壮年还算清朗的目光扫过我脸时, 那种一目了然的略显疲惫的样子,让我有了一种惭愧。现在我还能忆起那惭愧的热 度,在一个历尽世事、卑微坦荡的老人面前的脸的热度,一烧烧到二十年后的今天。 是我把父亲挡在门外,把叽叽挡在门外,挡在日常轨道之外。这念头如此清晰, 日益清晰,让我在相当长一段日子备受折磨。或许,这就是我时不时想到叽叽的原 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