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公公来电话说,傻瓜死了。他问我土葬还是火葬。公公语气淡漠,他用的词语 很专业。他所有激烈的情绪都被他儿子带走了。那个下午我正在灰色听一首恩雅的 老歌,听得昏昏欲睡。我猛然醒了。当晚我坐上了回去的列车。 傻瓜死于一场莫名其妙的病。从少吃少喝到不吃不喝。公公坚持说它得了魔怔。 他带它走访了许多医生,没有一个能说出病因。傻瓜最后是饿死的。 我找出锹铲,在后院挖了个不大的坑,傻瓜和它的盒子放进去刚合适。傻瓜周 身看不到伤口,皮毛很完整,但是皱得不行。钟夫走的时候也皱得不行,我当初选 择火葬,公公对我是有怨恨的。他说他儿子再回不来了,因为钟夫的腿被我烧了, 没法同钟夫弥合在一起了。公公坚信泥土能让一个人的身体弥合在一起,能让一个 人的灵魂,同另一个人的灵魂弥合在一起。地底下的钟夫,同上面的公公沟通的意 愿,被我一把火烧成灰。公公老泪纵横的样子还在眼前。 今天,他没流泪。公公站在我身后不远的门边,看我在院里忙碌。他不出手帮 我,如同他当初把儿子交给我一样,在他,是完完全全地交给。钟夫的东西他只留 下手机。钟夫的手机响过一阵,公公接听那些电话,一遍遍告诉对方,钟夫走前走 后的一些零碎事,奇怪的事,解释不通的事。每次语气都是一样,孩子般的故作镇 定,不住地干咳。手机渐渐沉寂下来,他只好自己拨打它,听那些长长短短的嘟嘟 声。有一次他听见钟夫在那边喂了一声。他一再告诉我,钟夫接听他电话了。钟夫 知道傻瓜要去陪他了,高兴了。钟夫不怪他了。我没有像以前一样反驳他。他预计 遭到质疑而戒备、凌厉的目光,渐渐委顿,一层一层暗下去。我想,他老了。我也 老了。 在填土之前,我到钟夫房间找出他的一张照片,插进盒子里。洗手的时候,我 的眼睛盯着发出叽里呱啦欢声的水柱,那水柱在冬日的映射下如一根晶莹的玉石, 耳边慢慢又响起钟夫的脚步声。他的脚步踩在软绵绵的音乐上,傻瓜摇着软绵绵的 尾巴跟上来。一大一小两个影子,对亮白的阳光熟视无睹,他们的世界里充满影子。 深深浅浅的影子,像某种黑白口红,根据感觉的厚薄,决定颜色的浓淡。对傻瓜来 说,钟夫的离开应该是最黑的那一支。钟夫最白的欢乐,最黑的痛苦,我一无所知。 我属于那些可有可无、灰扑扑的中间层次。我所有的热情都给了那些事物,所有的 感官、想象、情感,连同我自己通通被它们吞噬了。即使我面对钟夫流下的庞大泪 水,也不过是恐慌与困惑的产物。也许只有傻瓜,能给钟夫带去泥土,带去有关灵 魂和身体的神秘信息和对话。 这几天我没有出门。公公开了几服中药喝。每天早上起来我都闻到一股醇厚的 药味。我到钟夫以前的房间,翻出一些磁带,放进机子里。房间里又多了一种飘荡 的东西。在它们相互的撕扯中,妥协和融合中,我的心像窗子外的天,一点点深下 去。一天的时间正如我所愿飞快地离我而去。每天,以前的每天这个时候,钟夫和 傻瓜就是这样制造他们的口红吧。天空的颜色,先是蓝得妖艳,红得堂皇,再转成 灰白的一瞬间,跌入黑暗。只是,有时间的人,能把那一瞬间分成无数块状,由浅 到深,一格子一格子去填,直到浓黑。如果没有那场车祸,钟夫还是有时间的人。 我还是没时间的人。可能还要经过漫长的一段,我才看得到那份尽头的黑。此情此 景,事情的面目这样模糊不清,要物是人非之后,才给你领悟的机缘。 电话响了。里面是一个不熟悉的女声,明芳明芳地叫我。我听了一会儿,才听 出叽叽的声音。她不连贯的话里有一个词语用了几遍,尾音的颤抖把我带回现实。 我说叽叽,你在说什么,我为什么要赶过去?叽叽说,明芳你一定要来,我听说你 回来了,我在门口等你,我除了你没有别人。叽叽断断续续说着话,时远时近,我 听到周围嘈杂的鼓声乐器声,她的声音很合节拍,但没什么逻辑。 我想叽叽遇到的事情不会比那些官司更麻烦。至于我,一个工作热情丧失殆尽 的律师,一个体温稀薄怀抱里只剩时间的女人,在这个夜晚走一趟,不会改变任何 事情。我不喜欢陷入到别人的生活里。我和叽叽应该是彼此的过客,这种关系才是 安全的,持久的。 叽叽怎么总能找到我呢。我完全忘记了当初是自己一糊涂,把电话拨到她那里 的。叽叽最后那句话还是打动了我。除了我她没有别人。她是指什么呢。另外,叽 叽为什么提到她爸爸。印象中,叽叽爸爸是一个平庸但活得很认真,吃着老伴做的 酒糟能醉上一辈子的人。虽然,他一年比一年衰老的身影,冷不丁会出现在叽叽曾 经待过的酒吧之类的地方(他永远慢一拍),但他对这些传言始终抱以坚定不移的 怀疑。他的迟缓和每次的一无所获,或许给叽叽甚至他自己带来过巨大的安慰。父 女间的进退腾挪,疑似攻守同盟,这些有关寻找和逃离的主题而颇富戏剧性的场景, 让我不能不想到当年我在我家门口那个天真而世故的拒绝。 此时,我对叽叽爸爸抱有的歉意,被叽叽毫无逻辑的话语挑了出来,从尘埃深 积的死角里翻出,一个我拒绝过的无辜的老人。在父亲眼里,无论小歌星叽叽,挡 车工叽叽,还是混世魔王叽叽,都是他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