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天鹅在我家阳台上扑腾的岁月里,我不可能想到有一天叽叽会降落到这种地方。 在朝酒晚舞的后门,我差点错过叽叽。我急匆匆地经过一个穿露背装的女郎, 往里走。这时我被门口拐角处一个披黑色风衣的女人拉住了胳膊,回头一看是叽叽。 她的头颅我已经认不出,被许多叫不出颜色的鳞片包裹着,闪闪发亮。头颅以下融 入了湿冷的夜色里。裹着一件肥大的长风衣,露一截光光的脖子和小腿。袖口冒出 很浓的烟味,瘦长的十指神经质般地拽紧了风衣,叽叽整个人都蜷缩在里面,鼻尖 是汗,又很冷的样子。她哆嗦着嘴唇说,明芳你总算来了,快,我爸爸已经在大厅 了。她的嘴唇发出蛇皮一样的幽光,说的话显得诡秘森冷,如巫咒。她的散发磷光 的指甲掐入我的肉里。 十点十分,我该上场了。叽叽在后面追着喊。我低头看手表,十点。就是说, 她只给我十分钟。我小跑着进入大厅,在幽暗的光线中左顾右盼。一个男人在我经 过的时候伸出一截轻佻的腿,扫到了我的裙摆。我沉稳地站定,扫视了一圈周围。 我继续前行,后面传来刺耳的玻璃杯的撞击声和笑声,几声零落的鼓声,口哨声。 这不是欢迎主角的仪式,只是正餐前的开胃菜。我得在灯光大作之前,办好事情。 大厅那么暗,如果不是一束灯光打过来,也就是类似一杯餐前酒的灯光,正好旋转 到恰当的位置,潋滟水光如神灵乍现,我也许就有负叽叽所托了。就在光束一晃而 过的瞬间,我看到在几个举着小巧酒瓶喝酒的女孩子附近,一个老人正茫然地站立。 旁边有几个空座,他不安地打量四周,看看台上唱歌的男人,看看仰面喝酒和大笑 的女孩子。身后不时呼啸过几个年轻人,把他带得一趔趄。在五光十色的人堆里, 叽叽爸爸显得苍老。 从家乡到这个城市,老人企图在这些陌生场合里找回叽叽,打捞叽叽。他在灯 光袭击下的一撮颤动闪亮的白发,茫然无助的脸,无端让我想起了渔夫和海的画面。 二十年前,在我门口的他仅仅是卑微,不老。二十年后的他衰弱而坚定,从我的门 口走开后,他一直守在另一个门口,等女儿走出来。 我迅速扒开人群,走近他。顾叔叔。大概被飞旋的灯光打蒙了,他一时没有任 何反应。就在他转动浑浊的眼球打量我的时候,人群一阵骚动。台上有人在高喊, 马上进入我们妖妖小姐的最热辣火爆环节,进入妖妖小姐的身体最深处——台下爆 发出尖锐的欢呼。灯光也开始爆发,交替穿插,一浪压一浪。然后我听见他们撕裂 般的呐喊,妖、妖、妖、妖,要、要、要、要、要……我扑上前拥抱老人,顺势一 拨拉,两人换了个方向。他的眼球因为背对光源显得疑虑重重,我退后一步,大声 喊,我明芳啊,叔叔不记得我了? 在老人的背后,一群女郎蛇一般蠕动,叽叽从她们后面极其缓慢地游出来。光 溜溜的叽叽,身上点缀着一些布的符号和光的碎片,全身似乎没有了骨头,随着她 一步步逼近,人们看到了她身上缓缓转动着各个弧度、不同层面的光芒。令我窒息 的是,她的胸部在肉色的光线下,似乎一丝不挂。我留意了她的腹部,在劲爆的乐 声中,它抖动得如同一条灵活的绳子,随时可能扭成麻花,或打成一个蝴蝶结。叽 叽怎么能把那里抖得那么厉害,她忘记了孩子的存在吗?她怎么能给她的孩子制造 这样恐怖的地震。叽叽脸上闪烁着色泽不定的油光,青绿红蓝紫,轮番切割她没有 表情的脸。一颗硕大的黑色眼泪,点在她的小脸盘上,显得诡异而可怖。 老人认出了我,在认出我的一刹那,他的身子突然一软。我扶住他时,感到他 的背在簌簌抖动。他脸上涌现出的软弱或者说茫然,换成了模糊的感激。仿佛他在 这里一直寻找的就是我。我的出现,让老人有了颤抖的空间。这抖动让我感到多年 来在他心里积攒的那份不能承受的重量。 我们走出大厅时,灯光转成了黑色,四周一片死寂。老人回头看,一只手牢牢 拽着我的胳膊,在一个无限大的沦陷中他只能抓住我。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淡绿 色的磷光在漆黑里再现了叽叽的身体,她脸上的那颗巨大的泪滴,此时正发出银子 一样疹人的亮光。这绿光和泪滴,就是他的女儿,就在他眼前。老人浑浊而清晰的 视线里,呈现出一种淡淡的迷惑和落寞。我随他走出大厅,身后是潮水般的人群和 灯火。 我把叽叽爸爸领到茶座,叫了两杯红茶。喝了茶,身上的冷被驱散了些。老人 比我离开家乡的时候老得多,仿佛一眨眼,皱纹全部涌现了。我问及他的健康,他 的其他儿女,以及叽叽妈妈的酒糟,他一律说,很好。随后他提到到舞厅是等个熟 人,可能是他找错了地方。我说,哦。我把茶喝得很勤。老人问我,有酒吗?我说 这里只有茶。我让服务员到下面超市买了几小瓶二锅头来,老人就着点心把酒喝了, 问起我的近况。我笑着说,一个人怎么都好。自由,省心。老人眼睛里泛起了红血 丝,愣愣地看着我说,你还年轻,孩子,找个像样的人,过一世。你爸妈要在世, 你就不会这么晚还待在这种地方。很久没人叫我孩子了。我也喝酒了。几个酒瓶很 快见了底。 老人用目光抚摩我,如同用他粗糙的手掌抚过我的头顶。这是我排斥的一种接 触。但今晚,我没有什么反应。我低下头,觉得自己缩小成一条鱼,被打捞上来晾 在岸上。我很想诉说往事,就着酒意,提到当年门口的那一幕,甚至,叽叽的孩子。 老人说,孩子。他还说,你没有个孩子。他叹了一口气,眼光飘落下来。 我什么也没有说。 几点冷雨滴进颈窝里,我缩缩脖子,竖起了衣领。阴霾的街头,路面是黑色的, 路灯在上面覆盖上一层银色。夜晚有一种金属的质地和光感,无端令我想到若干年 前的车床,车床下的叽叽。被冷雨滴着,那些事显得更远了。雨要下不下,欲说还 休,同事情的面目一样模棱两可。在这个路口,我刚刚把叽叽爸爸送进一辆的士。 同时,我把叽叽落在秸城的身份证交给了他。我让他带给叽叽,从某点来说,我不 具备把它亲手交给叽叽的勇气。身份证上有两个陌生的符号,一个是叽叽的头像, 大概是高中时期照的,扎着马尾巴,面目清甜,眉毛淡淡。而她的名字,我只有更 陌生。除去姓之外,那是完全糊涂的两个字。我当然不会将叽叽同这名字联系起来。 老人告诉我,他给她改名了,在她落榜之后,进车间之前:锦绣。顾锦绣这三字如 此陌生,又如此眼熟。就在叽叽离开秸城的前几天,当我从床褥的缝隙里发现它, 触及这名字的一瞬间,眼前一片片闪电。这闪电将我留在黑暗中。捏着证件的手指 迅速冷却,那冷气延伸上去,将那胳膊冻成一截冰棍。叽叽居然有这样石破天惊的 名字。如果不是亲眼得见,我永远不会将她同那三个字联系在一块。 车停在我身边的时候,悄无声息,叽叽的头从窗玻璃里弹出来时,我还没有从 某种情绪里回过神。我吓了一跳。叽叽笑了,被我爸吓着了?嘿,这么老了,他还 能神出鬼没。 快上来。她整个身子挂在车窗上,嘴里喷出的酒气,浓郁而腐烂。我正犹豫, 叽叽突然撞开了车门,冲里面说,没骗你吧,我今晚和美女有约。车的暗处探出一 个男人,略显失望地笑一笑,说,能送两位美女,是某某的荣幸。男人徐步下车, 为我开前座的车门。车子行驶过程中,我几次想下车,车后座发出的动静实在让人 难受。后视镜中,叽叽的头一下不见了,她被放倒了。一会儿她又弹跳起来,垂下 眼整理衣襟。叽叽笑得放浪,间杂啪啪的清脆的响声,不知道是发自叽叽的屁股, 还是男人的脸。 下车的时候,男人没来给我开门。我在车外站了好一会儿,叽叽才砰的一声撞 开车门,头发凌乱地滚了出来。去死吧。叽叽说。一张被欲望泡大了一圈的脸悬挂 在车窗上,眼睛跟死了的金鱼一样。在我的工作场合内外,经常有一些家伙自愿或 不得已袒露出这种脸相,它基本上已经幻化成所有男人的脸相。叽叽拿鞋跟踹着车 门说,滚。她趔趄着拉我往她的住处走。等拐过一个角,车子看不见了,我抽出我 的手,说我该回去了。 叽叽没站稳,扶住了墙。她在墙角靠了好大一会儿。她已经换下演出服,或者 说,已经穿上了衣衫。泪滴不见了。她不出汗,也不发抖,体温很正常了。非要找 出痕迹的话,无非是她额角的一点两点鳞片,她平坦而平静的腹部,仿佛还沾着几 个小时前那些劲爆乐曲的回声,在微微起伏着。她一只手正放在腹部,仿佛想平息 她一手制造的那些疯狂。我闭上眼睛,依然能看到她把那里扭得跟一根绳子一样。 我听到她在笑,耳边乐声阵阵的景象才隐去了。叽叽一直倚在墙角,笑了一会 儿说,你不陪我了?我以为你打算陪我一晚呢。她的姿势有点奇怪。因为背对路灯, 我看不到她的脸。我说,你用得着我陪?叽叽说,我忘了。有一个排的人排队等着 陪我呢。今晚你帮了大忙,我不会忘,也不打算报答。我跟你不是一类人,你知道。 今天不是明芳你,我爸就看见我了……从今往后,我不找你。这就是我的报答。 她摇晃着往楼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