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天边滚过一个闷雷,楼上哪个窗子漏下的灯光里,有粉笔粗的雨条扯下来。我 拽着叽叽瘦长的胳膊,上了楼。门一开,一阵大风猛扑过来。窗帘鼓胀胀地扬起扑 打着我们,窗棂在奏一支空灵的狂想曲。墙上笨重的钟正发出警告般的震动。我把 叽叽放在床上。我拔去她的鞋子,正环顾这个小屋,轰隆一声炸雷,正奇怪冬天里 怎么会有这种雷,雨已经不由分说地砸下来。 窗帘歇了,转为低语。出门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双男式黑皮鞋。约四十二码, 鞋面锃亮,有点瘪,似乎含了一点委屈,欲说还休的样子。它们口型含蓄,像一个 幽深的洞,在道道闪电的探询下发出不可琢磨的气息。这是那个男人的遗留之物了。 鞋想说什么呢?我蹲下来,盯着它们。人拔腿走了,鞋留下来,这里面有什么暗喻 吗? 钟夫也有双皮鞋失踪了。在他消失之后,我整理他的东西时,怎么也找不到它 们。也许还有别的东西失踪了。我对钟夫的鞋子衣帽没有数目,注意到那双鞋子, 是因为我不记得自己给他买过那样一双鞋。我也不知道钟夫喜欢有鞋带的鞋。我记 得我问过他,为什么喜欢有鞋带的鞋?那是个飘着白雾的清早。那时我已经不天真, 也不做作。我的发型和嗓音都很清爽,是那种胸有成竹面对一切的有准备的清爽。 那天,我为什么对一双鞋子发生兴趣?莫非,那天我已经有了钟夫要离去的预感。 离开这城市的那天,天空下着牛毛细雨。我在门口站了十秒钟。在门锁的咔嗒 声中,那双有鞋带的皮鞋也锁一样卡在了我的记忆里。在那十秒钟里我想通了,钟 夫他有时间系鞋带。而我无暇去琢磨一把锈迹斑斑的锁,只因为我面前洞开的大门 太多太辉煌。 我疯了一样地寻找它们的情景,就在眼前。我究竟在找什么?找到它们,和找 不到,对于我有意义吗?我还能追上钟夫的脚步?我还能找到通向钟夫的路吗?那 一把通往钟夫的钥匙,我亲手丢弃了它。 我有可能拾回来吗? 雨下得正痛快。我一走进去,全身就湿透了。衣服贴着皮肉,一层层地扯得我 胸口生疼。沿路看不到一辆的士。巷道一片漆黑。我干脆闭着眼睛走,因为睁着没 有用。睁着眼反而更惊慌。找鞋时,触摸钟夫时,抱有希望的那种惊慌。深一脚, 浅一脚,雨水大片大片浇在我脸上,似乎是浇在玻璃上,我感觉不到冷。又似乎是 一个人在玻璃窗后看着我,她触摸不到我,仅仅是看见了我。她冷眼旁观,冰一样 的眼睛发出讥诮的微笑。身后是橙黄的灯光,她双手抱着膀子,倚着华丽的窗,欣 赏着雨中人的无助。有一刻我愤怒了,无缘无故,我冲她飞奔而来。雨更大了。无 数只巨大的皮鞋朝我飞舞过来,每一只都标着四十二的码子,像瞪大的眼球。大大 的四十二标在钟夫的眼球上,棕色,咖啡色,黑色,急速旋转着,翻涌着,从四面 八方扑来。它们和我的身体摩擦发出桀桀的怪叫声。玻璃如风铃一般阴冷地在我身 体深部响起来。我听见自己碎裂的声音。一支听不懂歌词的旋律在头顶回旋。如一 只巨大的蝙蝠的翅膀。钟声浩荡。钟夫的遗嘱被翅膀载着,上下飞旋,越来越大, 闪着磷光的那个名字依稀可辨。夜幕中那名字闪电般苍翠寒冷,光华夺目。灯灭了, 天地陡然黑下来。我一头撞碎了玻璃,和额角挂着血串的她合二为一。 我大叫着醒来。隔壁房间传来公公的咳嗽声。门被推开,公公出现在门口,手 里的杯子口冒着热气。吃药吧。你烧了两天。他低下身子,把水和药丸放在我手里。 你像个鬼一样敲门,把我吓坏了。我以为你要跟傻瓜一样,在我前面走掉。 到时候,我拿你怎么办呢。是火葬,还是土葬呢?公公喃喃着离开了房间。 我望着钟夫从前的房间,望着房间的墙壁,那陌生的灰白,暗淡的灯火。在我 重新躺下之前,给叽叽发了一条信息。 在我们的院里等你,等你和你的孩子来这里报到,注册,永久居住。明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