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老侯老大不小了,父母想媳妇盼孙子催得紧,昼伏夜出的老侯只得向大头书记 求救。“大头书记,看来我这辈子只能当个寡汉条子了!因为有人给俺这些放电影 的编了个顺口溜,叫有女莫嫁放映郎,一年四季守空房。”老侯向大头书记诉苦说。 大头接了话茬:“你说的那些顺口溜算个屁,你找媳妇,要俺说,比进城赶集挑选 个好猪娃还容易。” 三天后大头就给老侯物色了一个,是第六生产队的女会计孙玉玲。村里长一辈 的人都说,玉玲那姑娘可是卧桥大队“五朵金花”中最好的一朵,这两个人门当户 对。村里小伙子们可不这么想,聚在一起时边嫉妒边暗骂:“那个放电影的龟孙艳 福比豆地里的老鼠洞还深,要娶走我们村里的‘孔淑贞’。”大头书记这样给老侯 介绍,玉玲会计不但人长得俏,而且腰粗屁股宽,今后能多生娃。 先是小见面,老侯给“金花”买了一双尼龙袜和绣花手绢;后是大见面,老侯 在公社代销点为玉玲裁了四身衣裳布料,买了两床被面、一个热水瓶和一双胶鞋就 算定了亲。六。年国庆,孙玉玲嫁到了县城南边十里铺老侯村。老侯接走玉玲的当 天,大头看出了村子里小伙子们的失落,于是背着手走到他们面前,吆喝着说: “你看看你们几个,这几天横鼻子竖眼睛的,没出息!有本事也把前后村的孔淑贞、 二妹子、赵玉敏给我娶来看看!我给你们寻个事,村子里这回招了个电影女婿,如 果老侯不让咱们先看新片子,以后过年走亲戚时,你们就不让他进村。” 老侯后来放王炎导演的打仗片《战斗中的青春》和《城市姑娘》,谢芳出演的 《青春之歌》,第一次都在卧桥村。周围五六个村的人,哪个不是整头汗水奔向卧 桥村的银幕来,满眼羡慕望着老侯的放映机回。卧桥村在北洪公社出了名,蔡佐生 姥姥村的小孩回他们姥姥家,个个是贵宾待遇,舅舅和表兄表弟一块巴结,不巴结 有新电影一不告诉二不来请。卧桥村村西头有个五年级小孩叫老末,爹死得早,一 年四季穿一条他娘从代销点用五毛钱买来的日本化肥袋缝成的裤子,但儿歌编得押 韵:“老侯一到,鸡鸣狗跳,卧桥不放完,别村天不暗。”他给老侯编儿歌,佐生 有个大老表叫铜锁,也给他编了一首:“五毛钱,买一条裤,前有日本,后有尿素, 春风穿裆过,给鸟筑了窝。”没爹的娃儿好揉捏,村子里大小孩都用这首顺口溜奚 落老末。 说到这里,补充一点老末后来的情况。老末比佐生大七岁,也是个电影迷。老 末的本事是看一遍电影就能记住其中所有的人名包括外国人的名字,《第八个是铜 像》中的易卜拉欣、《苏捷什卡战役》中的约瑟普·布罗兹·铁托和《列宁在十月 》中的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列宁一字不差说得准准确确,令佐生和 他的同伴个个俯首称臣。七十年代末南海舰队来招兵,老末也报了名,身体检查的 结果是什么都合格就是营养不良。穿着两指厚毛呢大衣和“三接头”皮鞋的部队首 长说:“小伙子不错,其他报名者肚子里的东西十个八个加一起还顶不上他一个, 但就是太瘦,让他当兵,一是不能扬我南海舰队之军威,二是派他在军舰上站岗, 怕风一大吹到海里去!所以这个兵不能招。” 老末初审被刷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老侯的耳朵里。老侯逮了自己家里的一只老 母鸡,又在街上称了两斤油糕,一手拎着一样进城找到了佐生家,扑通一声跪在了 门口,说佐生的父母不帮这个忙他就不起来。 “蔡校长,恁在县城里咳一声,比俺用放电影的高音喇叭吆喝三天听见的人都 多。老末那娃不孬,恁大恩大德给苦水里泡着的孩儿指个道吧!” 除了老侯拎的东西外,佐生父亲又用报纸裹了一条“黄金叶”,领着老侯找到 了他的一位老学生,县武装部的副部长兼征兵办主任。 主任很念师恩,于是就在县城最好的“古城酒肆”点了一桌菜慰问南方来的首 长,几瓶“状元红”下肚,歪歪扭扭的副部长说了话:“首长,老末六岁死了爹, 孩子命苦啊!但反过来想想,这对当兵有好处啊,今后打起仗来没有后顾之忧啊! 您说孩儿瘦,这天天啃红薯,‘一斤红薯两斤屎’,出的比进的多,能不瘦吗?等 去了部队,白米饭就着肥肉片子,您放心,不出半年,他在军舰上站岗,您去检阅, 一个立正下去,非把甲板踹出一个凹坑不可!”部队首长正端着酒杯,听后笑了。 不知道首长是认为讲得滑稽笑了,还是满意地笑了。反正是笑了,笑了不就等于同 意了吗?老末后来当了海军,再后来成了舰长驻扎在湛江,湛江在哪儿村子里人谁 都不知道,但偶尔会在报纸上看到他的消息,其中一条就是,吴舰长关心战士文化 生活,每个周末自己在甲板上给上百名水兵放电影,五年如一日…… 从六三年开始,县里的状况像大病一场后的病人慢慢有了点元气。这一点,用 老侯的话讲,从看电影、跑电影的人数上可以看出来。前几年人得浮肿病的多,在 本村放电影人都走不动,更不要说跑别的村了。这只是一个理由,老侯还说,最主 要的是片子不孬。喇叭一响,看电影的一操场。 泌阳驴死后,公社给老侯、栓柱配了辆平板胶轮车,也叫架子车。设备和其他 东西正好装满一车。所装的东西当中,有几个是用饼干盒子装着的幻灯片。县文化 局要求每个公社的放映队在正式影片放映前要放半小时的自制幻灯,用幻灯响应毛 主席提出的反对苏联“修正主义”、“忆苦思甜”和轰轰烈烈的“四清”运动。 老侯的幻灯片做得不赖,大道理都通过生动的例子来说明,一张一张唠得有鼻 子有眼。老侯到一个村放电影,比过去都早到半天,吃过晌午饭就到村里,撂下架 子车,掂个小本子就到村支书家,问清村子里近段时间发生的好事坏事,就去采访。 采访不能影响生产,还得促进生产,所以采访有的在人家家里,有的在打谷场上, 有的在牲口屋里。六三年九月老侯慧眼发现了西湾大队退伍军人郑铁锤。 铁锤一年四季为队里一个姓赵的五保老人挑水不说,这年端午节前一个晚上脱 了裤衩,光腚下到村头河里去摸草鱼逮黄鳝,准备给自家也给五保户锅里添点油水, 没想到被老鳖一嘴叼住了大拇指,疼得龇牙咧嘴也不敢叫出声来。用裤衩捂住裤裆 回到家,老婆又是用擀面杖敲又是用蒜臼砸,哪知道老鳖不但不松口,反而越咬越 紧。没办法老婆只好叫来了打过十来年鱼的吴麻子,麻子来后,把老鳖连着手指往 水盆一放,用竹签一捅鳖鼻子,鳖嘴张开了,但铁锤的指甲盖也掉了。老婆问铁锤 老鳖咋个吃法,铁锤说:“还吃个啥,送给赵五保,堵堵麻子的大嘴!” 这事经外号“大嘴”的麻子添油加醋一传,村子里都知道铁锤光着犊子下河摸 鳖被鳖叼住手了。再传到别的村,说没有叼到手,叼着男人命根了,铁锤这辈子算 是绝后了,铁锤成了玩笑对象。但老侯认为,民兵连长郑铁锤是应该大力宣传的活 雷锋。 西湾大队晚上放映的是《红色娘子军》,老百姓有经验,只要片名中有“战”、 “队”、“星”和“军”的一定是战斗片,所以比平常来得都早。 “西湾村的父老乡亲,在正片前,我先给大家加演场小电影大家要不要?”一 晚上看两场电影,当然好。 “要!”于是一片欢呼声。 老侯边说边唱开始放他的幻灯片。 西湾大队好人多,各位听俺说一说, 尊老爱幼的木墩一家咱不说, 互帮互爱的瞎子老李夫妇咱不说。 每次演电影帮咱埋杆子的平娃咱不说, 伺候瘫痪婆婆的雪梅媳妇咱也不说…… 你们知道今晚俺要夸夸谁? 夸夸谁? 他就是咱大队七连民兵连长,退伍军人郑铁锤! 于是老侯打出了他自画的第一张幻灯,画面上一个小伙子一手举着枪,一手举 着铁锤。放映场里一片大笑。老侯自己没笑,接着道: 各位你别笑,铁锤不得了, 一年四季挑井水,谁能坚持了? 铁锤一天一天挑,幸福了年过六十的赵五保。 第二张幻灯出现了,画面上一口水缸向外溢着水,一个门牙不全的老人咧嘴在 笑。人群中又是一片笑声。 各位看清了,赵五保这嘴可不得了, 旧社会吃糠又咽菜,新社会这豁牙嘴爱吃啥谁能猜得到? 白面烙馍他不吃,好面条子他不要, 那他喜欢啥? 原来是村东头河里边的大王八! 老侯第三张幻灯画的是赵五保坐在河边,左边一筐烙馍,右边一海碗面条,上 面各用红笔画了一个×,而眼睛直盯着河中间的一只大甲鱼。 人群中沸腾了,人人无不开怀地摇头晃脑。 老侯顺势打出了最后一张幻灯,画面上从河里上来的铁锤在给老赵锅里放老鳖。 大家先别吵,铁锤下水了, 五斤王八嘴劲大,咬掉了铁锤手指甲。 铁锤只把手当钩,掂着王八径直炖在了赵五保锅里头。 喝了肉汤赵五保心里乐开花,半天憋出一句话, 你猜什么话? 你猜什么话? 俺爱社会主义新中华!…… 后来听人讲,西湾大队不论是集体上河工挖泥,还是个人在河里洗澡搓背,只 要是在河里抓到黄鳝团鱼河虾泥鳅什么的,自己都不吃,不约而同地送给村里头的 五保老人。赵五保一九七二年死于肺气肿,快咽气时拉着生产队长的手留下一句话 :“俺这条老命,要不是一碗又一碗的鳖汤撑着,恐怕七八年前就躺进墓窑里去了 ……” 老侯、栓柱后来不止八遍十遍向人炫耀他们所经历的几段电影的“火红的年代”, 六〇到六五年就是其中一段。用老侯的话讲,北京、八一、长春、珠江等电影制片 厂那几年像是被村里变压器变出来的交流电打疯了一样,一部接一部出好片子。《 红旗谱》、《暴风骤雨》、《李双双》、《农奴》、《舞台姐妹》、《朝阳沟》等 不打仗,中老年人那叫喜欢呀;《战上海》、《南海潮》、《冰山上的来客》、《 野火春风斗古城》、《小兵张嘎》是打仗片,年轻人那叫疯狂!特别是六四年一部 《英雄儿女》,电影才放半年,五里墩、十里埠、肖家庄三个村就有十六个刚出生 的丫头叫王芳,姓王的叫王芳也就罢了,姓张的叫张王芳,姓郭的叫郭王芳,乍一 听像旧社会的童养媳…… 电影跑片就是从那时兴起来的。当时县里六个放映队都争着放新片放头场,而 一个县一部新片子只有一个拷贝,没有办法,一晚不得不演两场,有时甚至三场。 一场电影有两三盘胶片,下一场要到上一场去取片,两个放映队距离近了还好,要 是相隔十里八里,能把人急死。说到跑片,老侯的电影队还出过大事呢!事情出在 老侯、栓柱在北洪公社最偏的一个村贾洼放《三进山城》。贾洼那地方,从名字上 一听就知道地势低,每年大小水灾不歇。附近村里的姑娘谁都不往贾洼嫁,村里光 棍汉子多,因此火气大。 梁音扮演的八路军刘连长带人化装第一次进入山城,摸清了敌人弹药运输计划 后安全出城,准备伺机采取行动。但是生性狡猾的小野忽然改变了弹药运输的原定 计划,刘连长不得不第二次进城打探。刚走到城门口,第一盘胶片放完了,从八里 外跑片的人还没回来,放映场里男人抽烟、女人唠叨、小孩让别人看着位子去外边 撒泡热尿……四十分钟过去了,第二盘来了。 于是电影接着放。 刘连长第二次进城后,在城里与张排长和宋大爷密切配合并与小野、刁德胜巧 妙周旋,终于炸毁了敌人的军火库并顺利出城。这时,刘连长接到上级命令,让他 们第三次入城,留在城内配合八路军解放山城。刘连长等人化装成军火商来到城门 口,歪戴帽子的伪军刚喊了一声:“站住!干什么的?”,放映桌上的白丝灯泡亮 了,第二盘片子放完了。 “请大家等待,片子未到!”老侯用幻灯在银幕上打出了几个字。 四十分钟过去了,第三盘片子还未到,人群中有了一点骚动,老侯赶紧在银幕 上又打出字来:“片子就到,请大家耐心等待!” 又是二十分钟过去了,忽听人群中一声高喊:“这么等着,要等到啥球时候? 刘连长第三次到底进去城没有?” 人群中对刘连长进城与否的等待情绪已经到达顶点,整个放映场约摸五六千人, 要是闹起来,谁还压得住,更何况还是在火气大的贾洼呢! “各位兄弟,各位姐妹,片子马上到了,反正这样等也是等,要不俺给大家唱 段豫剧老戏《千古一相》吧。”说完,老侯弯下腰从一只脚上脱下一只袜子套在头 上当成官帽,把放映桌上接电线线头用的黑胶布撕下两段贴在嘴上当胡须,然后仰 着头唱了起来。 为郡小吏李斯郎, 策马离蔡奔齐忙。 荀卿门下学帝术, 对坐韩非背篇章。 你看那, 秦王宫中辅大业, 计灭六国,书谏逐客, 规车道、定货币、统文字、推郡县…… 千古一相美名扬。 哪想到名盛则衰, 最终落了个腰斩成阳。 早料此, 不如蓍城茅屋练篆书, 手牵黄犬,东城门外逐狡兔! …… “恁今儿是来放电影还是唱戏啊?要听戏俺去听公社剧团王茉莉的,比你这公 鸡嗓子强多了!”人群中一人冲着老侯喊。 一阵哄堂大笑之后,老侯唱不下去了。 “这位大哥,你说得对,俺这破嗓子唱戏不行,跟王茉莉比,那是一个地上的 气肚子蛤蟆和一只天上的白天鹅。咱不唱戏了,给大家编段顺口溜吧!”这时候的 老侯已经急得满头大汗,心里琢磨着,一个半小时过去了,跑片的人怎么还没到呢? 老侯从口袋里掏出竹板,左手右手各一个,哗啦哗啦摇打开了。 竹板这么一打,耐心的大哥你听我把话拉, 咱今天说点啥! 不说东不说西,不说天不说地, 咱拉拉社会主义美丽前景好图画。 再过十来年,你瞧那变化, 现在住平房,将来是楼上和楼下, 现在点油灯,将来是电灯和电话, 现在套牛车,将来是洋犁和洋耙, 现在啃窝头,将来是燕窝和猴头, 现在…… 正在兴头上的老侯还准备接着说,人群中的一声呐喊打断了他:“现在现在, 现在电影片子到哪里了?” 是啊!现在片子到底到哪里了?救场如救火,已经两个小时过去了,火怎样扑 灭呢?老侯想到这些,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这放的啥混球电影!明明是三进山城,咋到俺村就变成了二进山城了?这不 是看不起俺们贾洼吗?”一人讲完,上百人倒掌附和。 “三进山城,要么一进不看,要么三进看完,不上不下进了二次,夜里哪里睡 得着,明天更没心思下地干活!”一人喊完,上千人跺脚,整个放映场立刻尘土飞 扬,骂声一片…… 眼看局面失控,老侯没有退路了。 “各位好兄弟,各位好姐妹,说实话,俺比大家心里还着急。谁知道跑片人路 上到底出了啥问题!这样,俺给大家头朝下拿大顶,片子不到,俺老侯就不正过来!” 老侯说完,一跃跳到放映桌上,头朝下脚朝上,像玩杂技的一样竖起了倒栽葱…… 十分钟过去了,影片没有到,桌子上老侯头周围形成了一摊汗水;十五分钟过 去了,影片没有到,汗水顺着桌子腿一直流到了地上;二十分钟马上就要到了,影 片还是没有到,人们正等着看老侯到底怎样收场。忽然听到扑通一声,老侯整个人 从桌子上摔在了地上,浑身沾满了泥土,嘴里冒着白沫,四肢痉挛不停…… 几千人谁都没经历过这种场面,放映场里死一般寂静。 过了十来分钟,一直翻着白眼的老侯鼻孔里终于有了一点气息,贾洼的大队书 记讲话了,“恁瞅瞅,把好端端的老侯整球成啥样子了!不是人家的责任,却又是 说唱又是倒立给咱们赔不是,够上一条汉子啊!” 人群中个个面面相觑,无人言语。 突然一位头上扎着白毛巾的老人高喊了一声:“像电影里的刘连长一样,是条 汉子!”话音一落,放映场上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那是一种有节律的掌声,虽然 没有多么热烈,但还是在万籁寂静的夜里惊飞了树上的一窝又一窝栖眠鸟。 后来知道,贾洼大队派去取片的一位基干民兵在别的村拿到第三盘片子后,为 了节省时间没有从大路跑,而是穿玉米地抄近道,不料一下子掉进了六米多深的土 井里,一个人手举胶片盘,在齐脖深的水里整整站了一夜。这个事情以后,老侯在 贾洼每次放完电影,不管跑片时间多长,演完后人们都会为他鼓很长时间的掌。 贾洼的大队书记对老侯说:“我当书记十几年,贾洼没变,你老弟一场半吊子 电影一放,贾洼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