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们买的是软席车票,但软席候车室不让我们进,让我们去和谐号候车室。老 悬一听就火了,差点没跟人家干起来,并威胁那个女服务员说,我明天就让你下岗, 你信不信?当时在场围观的,还有一个打扮得溜光水滑的中年男人,肩上背个英国 18世纪送电报员背的那种小方皮包,在一旁鄙夷地看着老悬,意思是,他想看看老 悬是怎么让那个女服务员下岗的。看到这家伙这个熊色,我立刻充满杀机地直视着 他。他发现后便讪讪地走了。我想,这是一个有趣的人,城市里有不少这样有趣的 人。好,我们不说他。 我和衩子劝走了不依不饶的老悬,然后一同去了和谐号候车室。 所谓和谐号候车室,和普通的候车室没有什么区别,唯一的差别,就是门口那 两个表情呆滞的工作人员,给每个进和谐号的旅客发一小瓶矿泉水。 和谐号候车室里人满为患,臭气熏天。我们把行囊放到地上,这里不让吸烟。 我,老悬和衩子只能站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儿。 30分钟之后,开始检票了。我猜,我们乘坐的这种所谓的动车,一定是一个十 足的傻瓜设计的,车厢里一半的座位冲着车头,另一半的座位则冲着车尾。一位胖 乎乎的妇女嘟嘟囔囔地说,我反着坐,头晕…… 我们的座号也是反着坐。然后,车子就开动了,开始“反着”把我们拉往长春。 两个多小时之后,反着坐的我们到了长春。 长春火车站和十年前,既好像是有区别的,又好像没区别。我记忆中,在长春 火车站的广场中央,曾经有一个顶端有飞机雕像的苏军纪念碑,现在没有了。后来, 我们进入市区后,在转盘道上我看到了它,它被挪到了这里。顺便说一句:火车站 广场没有雕塑,让整个火车站变得毫无生气。 此时此刻,整个长春市到处都是杨树飞絮,像下雪一样。火车站广场完全被火 辣辣的太阳统治着。我们躲在阴凉地里,一边用手摘着落在身上的飞絮,一边等待 着来接我们的德北。每人都背着一个双肩背的旅行包,每人手里都有一瓶剩得不多 的矿泉水,每个人都戴着一顶特战部队式的软帽,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种未知的情 绪,一种莫名的兴奋和装出来的满不在乎,并用小人物的眼光打量着从我们面前走 过的那些同是小人物的男女旅客。 德北终于来了,我注意到,他见到我时的眼神有点异样。他曾事先给我打过电 话,说他有话要跟我说。什么话呢?搞得如此郑重。不过,很快他的表情恢复了正 常,见了我们的第一句话是解释。 他软兮兮地说,这种杨树的飞絮呢,长春人称之为“六月雪”。二十年前砍掉 了不少杨树,现在的飞絮少多了。过去更严重,到了这个季节,全城跟下大雪一样。 老悬说,挺他妈的讨厌。 十多年过去了,德北几乎还是十年前我见到他时的那种打扮:黑短裤,白袜子, 圆口布鞋,黑网扣的坎肩,大胡子,两只锃亮的毕加索式的大眼珠子。这次相见, 所谓特别一点的是,他身上那件耐克T 恤衫上,别了一枚鲜红的毛泽东像章。 老悬一见德北就说,嘻,耐克衫上还别了一个毛主席像章,玩得挺绝呀。 德北立刻说,你懂不懂?这是毛主席顶着耐克,耐克如果没有毛主席顶着,耐 克啥也不是。 这就是德北其人。 老悬继续调侃,德北,是不是长春今年流行黑裤衩子呀? 德北一本正经地说,前些日子,卖黑裤衩子的老板来找的我,求我买的,因为 我是长春市民的代表嘛,我买了之后,穿着在人民大街上一走,跟着,整个长春就 流行起来了。 老悬说,你就扯吧。对了,那个给我姑娘主持婚礼的家伙给你打电话了吗? 我笑着问,咋回事? 德北说,阿成老师,是这么回事。老悬丫头的婚礼我参加了。婚礼上,给老悬 丫头主持婚礼的那个司仪,说话声音跟蚊子似的,啥也不是。我就冲上去了,哇哇 一顿白话,把那个家伙干掉了。回到长春后,那个司仪从哈尔滨给我打来电话,说, 哥,我决定退出哈尔滨婚坛了,隐居江湖,从此再也不干这行了。 老悬说,于大傻子,人活着,要给对方也留口饭吃。 老悬管于德北叫于大傻子,是昵称。 德北说,这不是咱自己的姑娘结婚嘛,要不我能扯这个吗? 衩子就张嘴哈哈乐。他总是张着嘴哈哈乐。身上背的那个双肩背像女人的坤包。 德北说,衩子,这个背包是你情人的吧? 老悬说,啥情人,就是他媳妇为了省钱买了个娘儿们包,你们瞅瞅,五大三粗 的背这么个包,滑稽人儿。 衩子说,回去我就把它扔了,重新买,买个品牌的。 老悬说,能花几个钱呀?瞎他妈省。 德北问衩子,对了,你今天咋没穿大裤衩子呢? 我们的这次活动,衩子负责后勤工作,并被委任为“办公室主任”。衩子特别 听老悬的,可以说唯马首是瞻。在火车上,老悬就教导他如何当一个合格的办公室 主任。老悬说,办公室主任,就是跑前跑后,楼上楼下来回跑的人,是想领导之所 想,急领导之所急,花领导想花的,玩领导想玩的,点领导想吃的,要领导想要的 人。一句话,就是为领导服务的人。领导上车的时候,你要主动上前打开车门,并 且用手挡着领导的头,其实车门碰不着领导的头,但你要用手挡一下,领导这才感 到舒服。领导下车的时候,你得赶快先下车,替领导打开车门,领导上台阶的时候, 你得小声说“小心,台阶”。得小声说,不能大声说“领导!台阶”,好像领导缺 心眼儿似的。 衩子态度极好地说,悬老师,我记住了。 老悬说,你记住啥了?领导说话的时候你得拿个本记。一点政工意识都没有。 衩子说,悬老师,我下车就买个本。 老悬说,这就对了。 我笑着说,人在江湖,多长一种意识也好。 衩子说,那是,那是,我知道你们不是蹂躏我,是爱护我。 这次,是衩子主动要求和我们一起做背包客的,他也很想体验一下行走的滋味。 他说,要不,好像不是男子汉似的。 德北对我说,阿成老师,本来我的一个朋友那儿有一套房子,原来计划,老师 来了之后就不安排去招待所住了,毕竟大家是自费嘛。但是,他那套房子还没收拾 呢,而且没有空调,天这么热,人又多,没空调不行,像开往奥斯威辛集中营的闷 罐车厢似的…… 几个人正说着,老远看见老邱从车站广场斜对过走过来了,牛哄哄的,也背个 双肩背。 老邱是从北京过来的,他的火车比我们先到。老邱提前到了长春之后,先去附 近的旅馆租了个钟点房,脱光了衣服,穿个裤头,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看电视。一 看到点了,穿上衣服,背上双肩背,晃晃悠悠出来了。老邱这副背包客的打扮没问 题,他在央视干过,用他的话说,什么叫央视?就是到处走。因此背包族这一套短 打装备他全有。在老邱不是牛B 导演之前,他和我们一样都是小人物。这次回归到 小人物当中,他多少有点不适应。更不适应的,好像几位对导演之类不太上心,看 他的眼神也不热烈。特别是老悬,他曾嘟嘟囔囔地对我说过,我从外县来到城里漂, 多少年来,一直低声下气的,我他妈的最恨城里人这个牛皮劲,就是欠揍。我感慨 地说,没心没肺的城里人还不知道已经把你们得罪得这么深啦,看来这是刻骨仇恨 哪。 不过,你也是半个城里人啦。老悬咬牙切齿地说,我不喜欢城市!我非常压抑, 有一股无名火,想复仇。非常强烈。真的。但对阿成老师不是。我甜蜜地说,暂时 的。 人都到齐了,德北问,咱们打车还是走? 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这才刚开始就打车呀?走! 德北说,那好,咱们走。 于是,几个人背上包,像特战小分队似的,穿过火车站广场,顶着烈日,带着 繁杂的情绪和是否能坚持到底的疑问,在德北的引导下,穿大街,走小巷,沾着一 身灰白色的杨絮,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到了招待所。毕竟这次行动是自费,属AA 制,所以,德北找了长春市的一家既干净又便宜的招待所。在路上我还听老悬跟德 北小声地说,你不是有话要跟阿成说吗?说呀。 德北小声纠正道,得在合适的气氛,合适的环境下说。 老悬小声问,你想跟阿成说什么,先跟我透露透露呗。 德北小声说,个人隐私,不能透露。 这是一家上个世纪80年代建筑式样的老招待所,特别令人惊讶的是,它至今还 保持国营体制,而且,内部布局和服务方式依旧是80年代的老一套。客房的天棚上 面吊着大翅的风扇,到了吃饭时间,像老电影院开场一样,打电铃。古,隆的是, 居然有免费早餐,客人排着队拿着铁盘子由大师傅给打。假如,我是说假如,客人 换上蓝色竖条的衣裤,那就是人在集中营里的感觉了。 虽然是一家老式招待所,但入住手续却十分严格,每个客人的身份证都必须出 示,并逐一核对,逐一登记。我理解服务员的那副怀疑的表情,我们这几个人的样 子和打扮也着实可疑,可能不是什么坏人,但绝对不像什么好人。尽管当今不着调 的人随处可见,但像我们这种年龄还不着调的,少。 德北在一旁揶揄道,现在公安部正在全国的范围内进行排查,可能又出什么大 案了,估计案犯的年龄就在你我之间。 老悬在一旁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咱们都是嫌疑犯,赶快登记吧。 那个女服务员白了德北一眼,那白眼儿也是80年代式的。 进了老式客房,老邱兴致盎然,特意掏出照相机拍了一下环境,一边拍一边说, 回去他打算放到博客上去。 德北对那个像似接父亲班的楼层女服务员说,他们都是外地人,他们说他们是 作家,这位的名字叫狐狸,那个人的名字,叫猫头鹰,多么有意思的名字呀。 老悬说,看着没有,玩南斯拉夫影片《桥》呢。 德北继续跟那个女服务员说道,我还是跟你说实话吧,这几个人呢,他们都有 点弱智,生活上均不能自理,你晚上过来给他们放放窗户,放放味儿,半夜的时候, 你过来喊喊他们,说,该起夜啦——那个女服务员乐得不行了,说,你这个人咋这 么有意思呢。 感情近了,服务员便好心地说,开开房门,有穿堂风,凉快。晚上八点到十点 有热水,是公共淋浴,就在楼拐角那儿。 几个人说,谢谢,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