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苏步云也在秋天来临的时候离开了上海。他对外自称自己是上海人,但其实他 是江苏海安人。他把上海话讲得比上海人还顺溜,在他的潜意识里,他比上海人更 像上海人,上海就是一张温暖的摇篮,在一摇一晃中他革命了。现在组织上需要这 个白净的后生走出去,去浙东山区,去金绍支队。 苏步云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一个普通的上海黄昏里,开始整理自己的行李。 他把自己要带走的东西都装进一只陈旧的皮箱,然后锁上。他看着朱如玉,说,真 想把你也装进皮箱里带走。就是这么一句普通的话,差点让朱如玉号啕大哭。最后 朱如玉还是忍住了,她只是眼角有些控制不住的潮而已。这天晚上,苏步云搂着朱 如玉睡了,朱如玉却在半夜起床,在油灯下坐到天亮。天亮的时候苏步云看到白色 的光影中,坐着朱如玉的背影,不由得惊讶地叫了一声。他说呀,侬一个夜都没有 睡觉? 朱如玉转过身来,我睡不着,我得送送你。 苏步云起身,把朱如玉搂在了怀里,说,傻,傻,傻,你真是太傻了。 天亮时分,一辆黄包车在弄堂口歇着。朱如玉说,走吧。苏步云就拎起皮箱走 了。苏步云没有回头,朱如玉也没有追出门去,她一点也不想说那些多余的话,比 如路上小心。朱如玉知道,你说了小心,未必就真的会小心。这个时候,她闻到了 早餐店飘过来的油条的清香,以及大饼的叫卖声,还有早晨渐次明亮清晰的声音。 她不由得一阵恶心,忙跑到门口的阴沟边吐了起来。 这是一场清晨的呕吐。弄堂口的黄包车不见了,可以想象现在的苏步云坐在飞 快闪过的三轮车上,奔向上海火车站。朱如玉吐完了,却没有很快地离开,她的手 扶在墙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巷口。屋檐上的檐草突然在风中款了款身子,朱如玉才 想起,她的男人去浙东了。 隔壁的老女人吐着大烟圈,在打了一个很长的哈欠后,无精打采地盯着朱如玉 看了好久。朱如玉努力地把自己靠在墙上,摆出一个随意省力的姿势说,怎么了? 隔壁老女人吐出一口烟说,孩子,你怀上孩子了。 朱如玉愣了一下。孩子,你怀上孩子了,这是一句听上去有点儿别扭的话。朱 如玉想了想,头也不回地回了房。隔壁正腾云驾雾的老女人不由得冷笑了一声。 朱如玉是在正月过后去的兰溪。那天她腆着五个月的肚皮,正在翻晒一床棉被。 她用竹拍子重重地拍打着棉被,那些灰尘就在棉被的上空飘扬起来,这让朱如玉打 了一个响亮的喷嚏,然后她看到了依然消瘦的七哥出现在她的面前。 七哥把手插在唐装的口袋里,抬头望了望冬天的铅云,好像很冷的样子。好久 以后,他把目光投在孕妇朱如玉的身上说,如玉同志,你马上整理一下,组织上决 定派你去兰溪,任兰溪妇女部副部长。 朱如玉手里捏着竹拍子,愣了好久以后说,苏步云怎么样? 七哥说,他去了金绍支队后,和我们上海交通站的联系不多。我没有他的消息。 朱如玉说,我真怕他被打死了,他要是死了,我就成寡妇了。 七哥说,你还没结婚,你怎么成寡妇了?你是未婚先孕,没有向组织上汇报, 这件事还要秋后算账呢。 朱如玉笑了,说,七哥,算账就算账,我可是死过一次的人。 朱如玉终于在这天晚上,由七哥将她送上了火车。火车穿透了黑夜,在漫长的 没有边际的黑夜里,朱如玉在火车的晃荡中难以入睡。她摸着自己的肚皮想柳岸、 想苏步云,当然也顺便想了想陆大龙和唐小糖,以及她的丫环秀云。 火车到杭州后,朱如玉下了火车。她要搭乘汽车去兰溪,在去兰溪以前,她突 然想到要在这片浙江的土地上见一见苏步云。负责护送的同志联络了金绍支队,支 队同意让苏步云和朱如玉见面。但是,苏步云却把见面的地点定在了枫桥镇上的丹 桂茶楼,这让朱如玉有些失望。本来她想看看山上的情况,看看她的男人苏步云, 是怎么样在山上生活和战斗的。 朱如玉在丹桂茶楼见到了苏步云。苏步云憔悴而慌乱,以至于替朱如玉添茶时 茶水洒了出来。他们坐在一只敞开的包厢里,四目相对却不太有话。茶楼正厅,一 个穿旗袍唱评弹的女人,正弹着琵琶把词儿唱得水一样柔软。客人并不多,是一个 说话的好天气,但是苏步云却说,他病了。他病得很严重。 朱如玉看着苏步云,突然发现苏步云其实是陌生的。他的所有的激情和热情都 不见了,倒像一个大宅院里靠中药度日的瘦弱少爷。朱如玉说,你不想说些什么吗? 说这话时,朱如玉故意侧过身去,让苏步云看到了她将要怒放的肚皮。 苏步云的脸上搭起一个生硬的笑容。苏步云说,如玉,你就要当妈妈了。 朱如玉说,难道不等于是你要当爹了吗? 苏步云说,对对,我要当爹了,我苏步云就要当爹了。 朱如玉说,你没有其他的话要说了吗? 苏步云说,我的身体不太好,身边又没有钱。 朱如玉盯着苏步云,好久以后她解开了随身的包袱,把一件呢子大衣扔在了茶 桌上。朱如玉说,把这个当了吧,去抓药,你得先补身子。 朱如玉说这话的时候,苏步云在评弹的声音里颤抖起来,好像很冷的样子。后 来苏步云带着大衣走了,走的时候什么话也没有说,只留下一个像稻草一样弱不禁 风的背影。当苏步云走出很远的时候,朱如玉拿起茶杯,喝完了茶杯中的茶,然后 高高举起扔在地上。 瓷器碎裂的声音很刺耳。在刺耳的声音里,唱评弹的女人突然停止了演唱,她 愣愣地望着朱如玉和苏步云。苏步云停住了脚步,但他没有回头,好久以后他又继 续向前走去。这时候,评弹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仿佛是和着苏步云脚步的节拍一般。 朱如玉在黄昏的时候离开了丹桂茶楼。她觉得很累,每走一步都气喘吁吁。她 在一条很普通的小街上,在南方小镇三十年代末陈旧的空气里,用无神的眼睛审视 着冬天的江南。她不知道的是,苏步云调到金绍支队后,马上就开始纠缠一个叫向 东的女干部。她更不知道的是,向东的原名叫唐小糖,就是朱如玉曾经的闺中密友。 她更更不知道的是,向东没有答应苏步云,向东告诉苏步云,她想嫁的是一个叫陆 大龙的男人。 朱如玉的儿子馒头出生的那天,是五月的一个黄昏。几十年以后朱如玉仍然记 得,那天梨花开得很旺,她能听到梨花开放时呼啸的声音。然后她被几个粗壮的农 村女人按在一张脏兮兮的床上,她的嘴里被塞上了一些布头,她的衣衫被汗水完全 浸湿,她嘶哑的叫喊声在农屋的周围四处飘荡。 一个小个子男人,他是专门替人接生的,他为朱如玉接生了馒头。在他洗净手 上的血,吃了一碗面条,并从一个农村女人手里接过一只鸡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朱如玉临时的家。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忽然转过身来,对这几个表情木然的农村女人说,这个产 婆的命很硬。说完他继续向前走去,女人们都愣了,好久以后她们开始替朱如玉照 料和清理。朱如玉安静下来了,她望着身边一团粉嘟嘟的像馒头一般的肉,突然很 想哭。因为她觉得老天在十六岁的时候给了她一次命,现在又给了她一次命。 馒头就是她的又一条命。 朱如玉抱着孩子,一次次走上木楼,站在木窗前望着对面山坡上白得耀眼的梨 花。这样的画面后来成为朱如玉记忆中的一部分,它是那么深地镶嵌进朱如玉的脑 海里。在浙江山区,梨花像海一样汹涌着过来,淹没她的儿子馒头的第一声啼哭。 朱如玉的工作忙乱,妇女工作开展得如火如荼,那些没有多少文化的女人们, 非常喜欢听朱如玉说话。她们觉得朱如玉是有文化的,听有文化的人说的话是没有 错的。她们在纳制布鞋的鞋底时,不时地爆发出大笑,露出满口的黄牙。然后,联 络交通员,送年轻人到游击队,护理伤员,都是朱如玉和她的妇女部的事。 馒头在许多女人们粗壮的大腿和肥硕的屁股后头,更加健康地成长起来。他已 经能叫妈妈了,他还能走路了。他能摇摇摆摆地走到那只大箩边上,抓起巨大的布 鞋往自己的小脚上套。朱如玉看着馒头,想,这个小男人怎么可以活在女人们中间, 要是长大了会不会成为一个娘娘腔。朱如玉突然希望馒头长大了不要像苏步云,不 如像陆大龙更好些。 有一天馒头在地上重重地跌了一跤,他开始大哭。哭声惊动了朱如玉,朱如玉 轻轻走到了馒头的身边,蹲下身却没有伸出手,说你站起来,馒头你给我爬起来。 馒头盯着朱如玉的脸不停地哭着,把一张脸给哭红了,但是朱如玉一直没有伸出手。 馒头大概是失望了,他爬了起来。这时候朱如玉才一把抱住馒头,紧紧地抱在怀里, 咬着牙狠狠地说,馒头,你爹是个浑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