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朱如玉的第三个男人,其实就是胡金瓜。两个人一直战斗在金绍支队,风里雨 里,枪林弹雨,朱如玉都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死去。当有一天胡金瓜说,你好不 好嫁给我的时候,朱如玉说,你当初为什么要逃婚? 胡金瓜说,你不是也逃出来了吗?听说我弟弟还娶了你的丫头。 朱如玉说,她叫秀云,我欠了她的,不知道该怎么还。 胡金瓜说,幸好你没有亲自嫁给我弟弟。 朱如玉说,我不嫁又怎么了呢? 胡金瓜说,因为留得青山在,就不怕没柴烧。 朱如玉和胡金瓜的婚姻很平常,没有波澜,向组织上递交报告,组织上同意。 支队长路波亲自为他们证婚,并祝他们早得贵子,但是他们一直都没有贵子。接着 他们配合解放军进城,在金绍地区的县城解放中,有好些是和平解放的,他们只要 迈着脚步雄壮地跨进城门,在鞭炮声和锣鼓声中,在人们夹道的欢迎中,穿过县城 就行。 接着就是分田地斗土豪,朱如玉担任了土改工作队队长。那时候剪着齐耳短发, 穿着军装的朱如玉,成为暨阳县城的名人。很多人都知道,这个人其实就是好多年 前失踪的朱一文的女儿朱如玉。朱如玉在分完了很多人的田地以后,开始着手瓜分 胡家的毛竹林。 胡老爷已经死了。胡家有长工短工,还有用人老妈,他们围着胡金地和秀云转。 胡金地当然是没有多少花头的,他只知道一到晚上就关起房门,往秀云的身上爬, 把秀云的身子当成是一座高山,把自己当成是一名优秀的登山运动员。尽管胡金地 不够能干,但是秀云是能干的。秀云虽然是丫环出身,但这并不影响她的智商,她 总是把账本做得井井有条,把家务理得井井有条,把管家和下人管得井井有条。在 岭北人的眼里,秀云是一个比慈禧太后还能干的女人。秀云的骨头和肉身都有了改 变,她穿起绫罗的身姿不比任何有钱的女人差。然后,工作队突然进驻到她的家里, 所有属于她和胡金地的财产被瓜分一空。她的脑子转不过来,她怎么也弄不明白, 明明是她家的东西,怎么变成是大家的东西。后来她打听到,土改工作队的队长, 就是她当年侍候过的朱家小姐朱如玉。 她又穿起了粗布衣裳,长工短工用人老妈管家账房都不见了,只剩下她和胡金 地,还有一个贪玩的孩子。她必须侍候这两个没有生活能力的男人,毕竟这一大一 小要伴随她漫长的一生。当她在一个清晨打开门的时候,见到了她当年的主人,一 个腰间扎着武装带,身穿军装同样精干的女人朱如玉。 这个普通的清晨,朱如玉和秀云一直都在对视着,朱如玉感到奇隆的是,两人 见面怎么没有了先前的亲热。然后秀云的目光避开了,秀云突然觉得,主人就是主 人,她斗不过主人。朱如玉跨进了院子,看着偌大的院子里,一棵孤独的枣树努力 地把枝丫伸向了天空。而枣树下面,一个没几岁的光屁股的孩子,正流着鼻涕在地 上玩着蚯蚓。他把蚯蚓放在他裸露的小鸡鸡上,任由那蚯蚓在小鸡鸡上挣扎和扭动。 朱如玉转过身来,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她一句也没有说出来。 秀云却说出来了,秀云向她鞠了一躬说,我要谢谢你,因为你说让我过上好日 子来报答我。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朱如玉说,这是政策。 秀云冷笑了一声说,你摸摸自己的良心吧。 朱如玉无颜以对,她知道接下来的日子,胡金地和秀云作为地主和地主婆,都 会被批斗,漫长的艰难岁月在等着这个没过上几年好日子的女人。这就是命,朱如 玉这样想。 朱如玉回到县城家中的时候,胡金瓜刚好在铺床,他铺了两张床。看到朱如玉 回来,他一边铺床一边回头朝她温柔地笑了一下,说累不累? 朱如玉说,累。 胡金瓜说,听说你去分田地了,胡家的田地都干干净净地分完了。 朱如玉说,是的。 胡金瓜说,你为什么要分他的田地,你为什么不让别人来做这事?你为什么只 给他们留了那么一点儿地。他们怎么过? 朱如玉说,可是我是组长你懂不懂,组长是需要负责的你懂不懂。 胡金瓜不说话了,叹了一声说,我给你铺床呢,这是你的床,以后你可以睡在 这张床上。 朱如玉咬了咬嘴唇,也轻声地说,金瓜,你不要跟我来硬的,我这个人向来不 怕硬,只怕软。 胡金瓜说,这不软,也不硬,这叫心如死灰。 朱如玉一听到胡金瓜说出的这四个字,就知道自己其实没有敌得过胡金瓜。心 如死灰,最大的死不是身死,而是心死。朱如玉知道,她刚刚到来并不很久的第三 次爱情已经走远了。 他们睡在两张行军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天花板,一直到天亮。 胡金瓜说,你为什么不分了你们自己家的丝厂。 朱如玉说,分了。我爹带着小老婆去了香港,人去楼空。我只剩下我自己了, 像一只闲棋一样,只会长久地落在棋盘的一角。 捧着向东从北京寄来的冰糖葫芦,朱如玉特意找了一块向阳的地方,靠着墙角 小心翼翼地吃着。她身后的墙上是红漆刷的标语,比如打土豪分田地之类。太阳的 光芒穿透了她的身体,让她有了一些力气。她看到土地上升腾的热气,这让她觉得 好像青春又将重来一样。特别是当她的牙齿切入山楂果的一瞬,果子的清香瞬间占 据了她的唇齿,让她突然觉得回到了暨阳县中读书的年代。她和那个以前叫唐小糖, 后来叫向东的女孩子,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对男同学品头论足。她的目光自然地 投向老师柳岸,校园里草地黄黄…… 和冰糖葫芦一起寄来的,是向东的一封长信。向东的钢笔字写得越来越好了, 朱如玉想,会不会是用自己送给她的那支派克钢笔写的。向东在信中告诉朱如玉, 她结婚了,嫁给了一位只有一条手臂的师长,这位师长骁勇无比,在战场上出生入 死,颇有陆大龙的风范。她还说她的长篇小说《红色龙山》就要出版了,书里面有 她和朱如玉的影子。在信的最后,她郑重地说,她爱的是陆大龙,因为他像个男人。 她说我一生只爱一次,就是最初的那一次。这让朱如玉一下子回到了十八岁,十八 岁的时候她也爱过柳岸,那她是不是和向东一样一如既往地爱着最初中意的男人? 朱如玉不知道的是,在给朱如玉写这封信的时候,成为作家的向东手里捏着的 是陆大龙常插腰间的那根烟杆。她离开金绍支队的时候,强硬地把这根烟杆据为已 有。现在她很庆幸,要是没有当初的举动,她就不可能留下一点儿可以对陆大龙有 所念想的东西。 她毫不犹豫地学会了抽烟,抽的就是这根烟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