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968年,朱如玉在丝厂操场上搭起的台子上被批斗。在铺天盖地的喊声中,她 抬起了头,看到了自己蓬乱地耷拉在脑门上的乱发。然后她的目光越过了台下的人 群,看到了喊口号的人群中,分明站着一位表情木然的教书先生柳岸。朱如玉终于 明白,这个曾经想和自己私奔的人,除了朗诵,除了在演出中扮演斩灭黑暗的骑士, 原来还会喊口号。在飘荡着的像是米糊一样稀薄的阳光中,她看到柳岸像一张纸一 样薄。这张纸随风扭动着。朱如玉笑了,她舔了一下嘴角,嘴角是挂下来的一串血 球。她相信自己的目光是锋利的,她用锋利的目光把柳岸这张纸一切两半。 据说柳岸的成分也不是很好,因为他娶的是南货店老板的女儿,但是他并没有 受太多的冲击。解放以后,柳岸当的仍然是老师,据说他把国文教得很好,并且带 出来许多文笔优秀的学生。 后来朱如玉被解到了操场中间的空地上,人群渐渐散了开去,她戴着纸糊的帽 子,孤零零地跪在地上,很像一枚被人丢弃的国际象棋。夕阳来得并不猛烈,是从 西山那边慢慢地像海潮一样漫过来的。朱如玉觉得累了,她的身子歪倒在地上,脸 就贴在地面上,目光刚好对准丝厂的大门。 这是国营的丝厂,多年前是她父亲朱一文一手创办的。同样的,她依然能闻到 蚕蛹的清香,她觉得自己就是被抽丝剥茧的一只蚕蛹。在黑夜降临以前,疲惫的朱 如玉开始回想自己的十八岁,回想父亲给她许了一门亲事,回想工匠们拥进自己家 的院子,给她准备十里红妆,回想一个人的私奔,回想认识苏步云并参加了革命… …如此等等。她听到了凌乱的脚步向她走来,她听到学生游行的声音,听到了夜袭 时的炮火声,她就很轻地笑了一下。在她歪倒在地的目光中,看到丝厂门口出现了 同样戴着纸糊高帽的胡金瓜。胡金瓜像皮影戏里的人一样,一飘一飘脚步蹒跚地走 向了朱如玉。 胡金瓜走到了脸贴着地伏倒在地上的朱如玉身边,他的手里捧着荷叶包,他小 心翼翼地解开了荷叶包,里面安静地躺着两片薄薄的牛肉。胡金瓜把一片牛肉塞进 了朱如玉的嘴里,笑着说,吃吧,我知道你喜欢吃牛肉。 朱如玉开心地吃起了牛肉,她突然觉得,爱情好像回到了身边。胡金瓜在她身 边长久地坐着,他看到了往事。其实往事越来越黑了,夜开始深沉起来,他想起三 十来年前的一天,也是在黑漆漆的夜里,他翻后窗从家中逃走了。帮他逃走的是他 的傻弟弟胡金地,因为他骗胡金地,如果他穿起新郎的衣裳,以后就有吃不完的糖。 胡金地兴奋地拍起手掌,不停地叫着糖,糖,糖,直到第二天,他娶了冒名顶替朱 如玉的秀云。 黑夜终于完全地盖住了这家国营丝厂的操场,操场中间,胡金瓜从地上站了起 来,他大声地对着地上伏着的朱如玉说,朱如玉同志,现在由我来为你朗诵柯罗连 科的《火光》:很久以前,在一个漆黑的秋天的夜晚,我泛舟在西伯利亚一条阴森 森的河上…… 胡金瓜的声音显得中气实足,穿透了黑夜。在他的朗诵声中,所有的往事像集 束弹一样,向朱如玉奔来,并且在她的身边轰炸着。在那虚拟的爆炸后的红光中, 朱如玉看到了可爱的儿子馒头,歪歪扭扭地向她走来。她还看到了大把的往事,在 这个安静的有着微微暖风的夜晚,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 在这以前和在这以后,曾有许多火光,似乎近在咫尺,不只使我一人心驰神往。 可是生活之河仍然在那阴森森的两岸之间流着,而火光也依旧非常遥远。因此,必 须加劲划桨……然而,火光啊……毕竟……毕竟在前头!……胡金瓜的朗诵结束了, 胡金瓜最后一句话是,朱如玉同志,我爱你。 黑夜完全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