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白云岗用粗排笔写出一个“拆”字,再画一个大大的“圈”,把字圈起来,圈 得很醒目,也很扎眼……在医院踏踏实实养了几天时间,黑幼草回到二道街上来, 看到街两旁的店铺墙上,像是黑色的炸弹一样,全都涂写上了这个单调的字眼。 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白发苍苍的老专家们,挨着个儿见天来为黑幼草查房诊断, 自然也要给调方子用药,但黑幼草像突然昏厥在胡辣汤锅边一样,同时也突然地哑 巴了。老专家问她的身体状况,她闭着嘴不回答。 黑幼草不回答医院专家的话,自然就更不和白云岗说话,尽管他天天都要来医 院看黑幼草,黑幼草却目中无人地不去看他,他给黑幼草说话,说他对不起黑幼草, 要黑幼草给他时间,他是一定要报答黑幼草的,让黑幼草苦尽甜来,享尽人间的福 分。白云岗的话可真多呀,他还说安选利副市长够朋友,他提出改造二道街,把原 来老街的房都拆了去,就建一家现代化的综合商场,安副市长特别赞赏他的创意, 力促项目早上马,早见效。现在,由安副市长挂帅,组织市上的相关部门,为二道 街改造现场办公,原来一年半载盖不下来的这个图章、那个图章,几个工作日,就 都盖下来了。你是没见那些图章,圆圆的,红红的,就像一张张迷人的笑脸,欢迎 我来改造二道街哩。先期的拆迁工作已经展开,动手快,到明年这时候,一个新的 二道街就将在陈仓城矗立出来。 眉飞色舞,激情满怀……白云岗不论怎么说,黑幼草就是不理他,不应他的声, 不看他的脸。 黑幼草这么冷对白云岗,不要说别人,她黑幼草自己都不知道她是怎么了?当 然,白云岗更是十分糊涂,觉得他有种热脸贴在冷屁股上的意思。他所以回到陈仓 城,所以要改造二道街,都是听了安选利的话,知道了黑幼草对他的一片痴情和不 讲道理的支持。他是回来报答黑幼草的,他……自然地,他也有炫耀自己的成分, 可他的热望和激情,碰在黑幼草这颗软钉子上,起初的日子,他没太在意,时间一 久,他也不免有些灰心。 可他敢灰心吗?这既不能,也绝对不敢,白云岗咬着牙也要坚持住,把二道街 的改造项目弄好。他相信,二道街的改造项目是池温暖的春水,他要黑幼草泡在这 池温水里,慢慢地温暖她。对,黑幼草不是石头,她哪怕就是一块石头,他也要暖 热了她。 信心饱满的白云岗,把跟他来陈仓城的那个美艳女子打发走了。这个长腿细腰 的女子,受过很好的教育,白云岗在深圳的地产项目,差不多都是她挑头打理的… …当然,她对白云岗是有了意思了。白云岗不想因此乱了黑幼草的心,所以坚决地 把她打发了。 白云岗没有直白地给黑幼草说那女子的事,转弯抹角地吹了风。白云岗吹风的 意思是明白的,就是告诉黑幼草,一切都只是逢场作戏,他过去对不起黑幼草,从 此不会再对不起她了。不知道白云岗的风吹得不到位,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黑幼草 依然不愿答理他。但黑幼草是忙碌惯了的人,养在医院的豪华病房里,没有事干, 心里还是很痒的……特别是她经营了那么几年的胡辣汤店,她没有因为头疼脑热停 过一天火,她闻惯了胡辣汤的味道,突然地闻不到了,心便痒上加痒,痒得她实在 躺不住,便自己悄悄地出了院,走回到二道街上来了。 大黑圆圈圈着的那个“拆”字,让黑幼草没来由地心疼……她一路走一路看, 黑氏裁缝铺的店门墙刷了一个那种带圈的“拆”字,紧挨的樊记杂货店、春发生锅 盔店、秦村凉皮店……所有活跃在二道街上的店铺,不管开在何年,有怎样的传统, 统统都有一个刷在店门墙上的那个带圈的“拆”字,很自然地,白氏胡辣汤店的门 脸上,也有一个黑洞洞带圈的“拆”字……拆、拆、拆……黑幼草的眼睛里,蹿跳 滚动着的似乎只有那个带圈的“拆”字了。 陈仓城经常在拆迁,一次拆迁就如一次战争,从来就没平静过,但那离黑幼草 比较远,她从来没往心里去,这一次拆到了二道街,她还能不往心里去吗?黑幼草 站在胡辣汤店的门口,她闭上了眼睛,想着她是应该支持拆迁呢?还是应该反对拆 迁,她想了一阵,没有想出头绪来,也就不想了,推开她熟悉的店门,站在她熟悉 的胡辣汤锅前。 黑幼草仅只站了一会儿,便蓦然清醒过来,知道她是该熬煮胡辣汤的,她不能 让胡辣汤锅凉下来。 跟惯了黑幼草的那对傻人,看见回来的黑幼草,雀跃着围了上来,他们关心着 黑幼草的事,也关心着经营着的胡辣汤。傻人口齿不清地说:一群一群,天天都有 上门来吃胡辣汤的人。 傻人不只在嘴上说胡辣汤,他们见天都要准备胡辣汤的用料,只是黑幼草住了 院,他们没有熬煮罢了。 黑幼草笑了。她感激着两个勤劳的傻人,就挽起袖子,扎上围裙,生火煮起胡 辣汤来了……牛骨头的老汤,肥得像奶一样,在锅里翻了两圈花儿,黑幼草就往汤 里汆丸子了,接下来又下土豆块、胡萝卜块,还有包菜片儿和蒜苗段儿,最后又勾 了芡。 二道街馋着一口胡辣汤的人,像都长着猫鼻子,黑幼草的胡辣汤才熬煮了个半 熟,大家即乐乐呵呵地围来了。大家一边问着黑幼草的病身子,一边掏着钱,从黑 幼草的手里接过她舀好的胡辣汤,端到一边的餐桌上,呼啦呼啦吞食起来……白云 岗也到胡辣汤店来了,他是去了医院,没找见黑幼草而找来的。这次来,白云岗没 有叫开路的警用摩托和汽车,自然也没叫豪华的小卧车。他是一个人走来的,也许 走得急,到他站在黑幼草的胡辣汤锅前时,额头上竟渗出一层米粒似的细汗。 手拿着长木勺的黑幼草给白云岗开口了,她说:要吃胡辣汤吗? 能开口就好。白云岗献媚似的应着:给我一碗大的。 黑幼草说:大碗两块,小碗一块五。 白云岗仍然献媚地说:好,好。 为什么呢?白云岗却糊涂着,因为他哪里是来吃胡辣汤的,大碗两块,小碗一 块五,白云岗要把一条二道街都拆了,他还算计两块一块五的毛毛钱吗?再说了, 白云岗的钱,不就是黑幼草的钱吗?而黑幼草的钱,不也就是白云岗的钱吗?白云 岗答应着黑幼草的好,他是想顺着这句话的杆子上,让开口说了话的黑幼草和他继 续说,并最终动员黑幼草熄了胡辣汤锅的火,摘了胡辣汤店的牌子,和他一起改造 二道街。白云岗想好了,现代化的二道街商场,就让黑幼草当总经理。 然而,黑幼草和白云岗说的话,仅限于一碗胡辣汤的交易,别的话,她依旧不 和白云岗说。 白云岗束手无策,夜里偷着钻进白氏胡辣汤店,求婆婆告奶奶地给黑幼草说了 他的全部设想,还是没能说开黑幼草的嘴,最后,他的一对傻子堂兄妹,还嫌他唠 叨,一起把他轰出了胡辣汤店。 有副市长安选利的鼎力协助,白云岗拆迁二道街的行动,开展得还算顺利,除 了黑幼草把持的白氏胡辣汤店和黑列草据守的黑氏裁缝铺,二道街的左邻右舍,差 不多都签了拆迁补偿合同,顺顺利利地搬家走了。轰鸣着的大型铲掘机,就跟在搬 迁户的屁股后面,屋子一空,立即举过它的钢铁巨爪,三下两下,就把一座房子扒 塌在地上。 威威赫赫的铲掘机,雷吼一般,有一台停在了黑幼草的白氏胡辣汤店门口,有 一台停在了黑列草的黑氏裁缝铺门口……黑幼草、黑列草,成了二道街拆迁改造的 钉子户。 钉子户!陈仓城的日报和晚报,发了照片,配了文字,这么来说黑幼草和黑列 草的。 如果换成二道街上的其他人,别说是白云岗,主抓这项工作的安选利副市长, 怕也忍不住要发火,要动用法院、公安、市容等人民专政的力量来对付剩余的钉子 户,实行强拆了。黑幼草、黑列草……安选利副市长在研究二道街拆迁改造的会议 上,把他们两人说得咬牙切齿,都已提出强拆的方案了,白云岗没有答应,他说别 急,让我再想想办法。 白云岗能想什么办法呢?他似乎只有去找黑幼草去商量一个办法。因此,那些 天,大家看到的情景是,白云岗像是一条狗似的,绕在黑幼草的身边转,喋喋不休 地说着话……黑幼草不说话,黑幼草围着胡辣汤锅,把她忙得团团转,分明是,二 道街的邻居都搬走了,她的胡辣汤生意该清淡下来的,却没有,似乎比之过去还要 红火,大家搬走了,人不在二道街住,心还在二道街上,就还一趟一趟地往二道街 来,回来了,就在黑幼草的胡辣汤店里吃碗胡辣汤,吃者又聊一些搬前搬后的事情。 不仅黑幼草在胡辣汤店里更忙,黑列草在黑氏裁缝铺里也比往常忙了许多。要 搬家的邻居,在收拾家当细软时,发现了压在箱底的布头,就都分拣出来,送到黑 列草手上,让他务必赶着时间给他们把衣服车出来。大家挂在嘴上的理由,商量好 了的一样,都说以后怕找不到你这么经心的裁缝了。 黑幼草、黑列草成了钉子户,给他们来硬的不成,来软的也不成,二道街的拆 迁改造便停滞在那里,白云岗急,安选利副市长更急,他俩千般商量,万般措辞, 安选利把他的拳头砸在桌子上,说,我找黑幼草去说,一个城市的发展,不能因为 一两个钉子户就推不动了。 安选利副市长去了黑幼草的胡辣汤店,他要了一大碗胡辣汤,阴着脸在一边的 餐桌上刨着,他思考着和黑幼草怎么说话。却好,还没等他想出恰当的言语,黑幼 草解下围裙,走到他的桌前,把一个旧的牛皮纸信封放到安副市长的面前,给他温 温吞吞地说话了。 黑幼草说:白云岗顶门在白氏胡辣汤店,这个店不就是他的吗? 安选利副市长的嘴里吞了一口胡辣汤,一时说不出话,就拿眼睛看看黑幼草, 随后又看看黑幼草推在他面前的牛皮纸信封,他在心里疑惑着。 黑幼草看出了安副市长的疑惑,她说:证件都在信封里,麻烦你给他捎过去。 人生在世,不免出乎意料,但谁遇过这么出乎意料的事? 身为副市长的安选利把那个旧的牛皮纸信封拿在手里,也许是因为意外,也许 是因为冲动,他的手禁不住抖颤了起来……他不知说什么,便没开口,把吃着的胡 辣汤碗一推,站起身来就走了。 安选利一走,黑幼草没有再往胡辣汤锅前去,她给还在店里食用胡辣汤的人说, 这是最后一锅胡辣汤,她不收大家的钱了。大家把她照顾了许多年,她该回报大家 的。她还要食用胡辣汤的人,转告后来的食客,就说锅里有胡辣汤,让他们来了自 己舀,舀了随便吃。 黑幼草说了这些话后,在水龙头上洗了一把手,叫来她的小胖儿子,让小胖儿 子去跟两个一个锅里搅了几年勺把的傻人告了个别,这就从胡辣汤店里走了出来。 她牵着儿子小胖的手走着,没有回头,径直地去了黑氏裁缝铺。 黑列草只稍稍地抬了头,他看见来的是黑幼草,但他太忙了,忙着给搬迁走了 的邻居车衣裳……嗒嗒嗒……嗒嗒嗒……黑幼草几年了,很少听到脚踏缝纫机的声 音,现在听来,竟是那么的亲切悦耳。黑幼草笑了,她笑着踱上黑氏裁缝铺的二楼, 二楼上有两间房子,她是在这两间房子长大成人的,她太熟悉这里的情景了,可她 踱到了二楼上,却发现这里变得那么陌生,两间平日住人的房子,就像一个冷兵器 时代的军火库,原来的床铺不见了,堆在房子里的是拆迁下来的残砖,此外还有塑 料袋装着的石灰粉,以及玻璃瓶装着的汽油,用来裁剪衣裳的一把大剪,也磨得锋 利无比,搁在伸手就能拿到的窗台上……暴力抵抗,黑幼草的眼前,倏忽闪出这样 四个字。 黑幼草的心晕了一下。她没觉得“暴力抵抗”这四个字眼的冷漠,相反,却感 到这四个字眼的温暖,她忍俊不禁,伸出她的手,还把那堆起来的残砖,以及石灰 粉、汽油瓶,轻轻地摸了摸。 脸上挂着笑容的黑幼草下楼来了,她牵着小胖儿子,走到脚踩缝纫机的黑列草 身边,俯下身子,在小胖儿子的耳朵上教着什么。黑幼草的小胖儿子是听话,更是 懂事的,他照妈妈黑幼草教他的话说了。 小胖儿子走到黑列草跟前,说:爸爸,我是你娃,我姓黑,我叫黑小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