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结婚以后,杨木匠就不咋外出了,守着媳妇。媳妇也戴上了白帽子,和村里的 其他小媳妇没啥两样了。只是她吃不惯这地方的大麦面,喝不惯这地方的水。我们 那里缺水,雨水少的年景,就要喝清水河的水。河水看着清澈,但有一股成苦味。 村上的人喝惯了不管,外面的人咽不下去;硬咽下去了,还拉肚子。村上人的主食 是大麦面,看着雪白,和麦子面一样,但做出来的馍馍、面条都发青。发青不要紧, 外面的人吃了肚子胀。吃喝不惯,水土不服,时间不长,杨木匠媳妇就病倒了。 杨木匠开始想着,时间长点,水土服了,就好了。可不承想,她病得越来越重, 全身的骨头都痛,钻心地痛,吃喝更不行了,简直到了水米不进的程度。找来村医 马有国看了,看不出啥病来,给了点药吃了,也不见好转。杨木匠着急了,连把媳 妇送回去的念头都有了。可媳妇坚决不走,说死也要死在这里。杨木匠就给村里的 老年人说了,是散散心里的愁苦,也是看有没有治病的单方。村里人憨直,原来反 对过杨木匠娶她,但成了杨木匠的媳妇,就是村里人了,都纷纷给她想办法,出单 方。 不知是谁给说的,他媳妇得的是换骨病,还给杨木匠出主意,叫他偷村里人家 的鸡给他媳妇吃,让丢鸡的人家骂,挨了骂,他媳妇的病就好了。 杨木匠拐人还中,偷鸡不行。第一个偷鸡对象竞选了我家,偷走了我家的一只 芦花母鸡。选择我们家,可能是因为他家离我们家近,也可能是因为我家的鸡棚就 搭在院子外面。其实我们村的庄风很好,几乎没有发生过偷鸡摸狗的事。不仅是我 家,村里很多人家的鸡棚都搭在院子外面。杨木匠选择偷谁家的鸡,都比偷我家的 鸡要好些,我母亲根本不会骂街。得不到骂,他媳妇的病就不会好,杨木匠偷鸡等 于白偷。当然了,我那时候并不知道鸡是谁偷的,更不知道偷鸡治病的事。母亲也 许知道,也许也不知道。在发现芦花母鸡不见了,母亲最初也着急地到处找,那是 我家最好看,下蛋最多的一只鸡。母亲在院子里找了,在院外找了,在麦垛后面找 了,在沟岔里也找了,其他鸡都在,单单少了芦花母鸡。父亲不操心鸡的事,随口 说,大概是叫野狐子、黄鼠狼给拉去了。父亲的话听着有道理,可并没有看到鸡棚 里有血,有乱鸡毛,野狐子、黄鼠狼拉鸡,必定会咬出血、会抓得鸡毛乱飞。再说 了,也没听见半夜鸡叫。母亲说,也许是跟着谁家的鸡跑了,下午就回来了。 等到下午,还没见芦花母鸡回来,母亲这才认定芦花母鸡被人偷了。母亲整了 整衣服,拢了拢头,戴好了帽子,就到村街上去骂街。母亲骂街的举动,我们谁都 没想到,她骂街的技术,也非常的拙劣。别人骂街,都是故意撕歪衣帽、拉下脸子、 扯开喉咙,但母亲却是犹犹豫豫地走到村街,轻声细气地骂。还没开口,自己先脸 红了,好像不是自家的鸡被别人偷了,倒像是偷了别人家的鸡。骂的内容也没有一 点儿花样,一点儿新意。那哪里是骂人,简直就是丢人。父亲觉得她丢人,我也觉 得她丢人。我和父亲去把她往回拉,她还偏偏不回去。父亲生气地回去了,我站在 一边看。母亲一会儿一声地骂着,引来了几个围观的人。一般骂街的都是有人看的, 骂得更得劲儿,但母亲看到周围的人,看都不敢看,低下头,嘴里嘟嘟囔囔地骂。 看的人也没了兴趣,奇怪地瞅了瞅,都散了。母亲又坚持骂了几声,才又仓皇地回 家了。 我跟在母亲后面说,骂人有罪呢。这其实是母亲经常给我安顿的话。母亲却说, 你知道啥。我那时还是个小娃娃,确实不知道啥,但我觉得母亲骂街不仅丢了她的 面子,连我也很没面子。 没想到的是,第二天劳动回来,吃过饭,母亲又到村街上骂去了。这回,父亲 没有拦挡,也没有去把母亲往回拉。我当然挡不住,也没有去看。母亲骂街的情形 咋样,我们都不知道。等她骂回来,还冲父亲笑了笑,父亲没说啥话。我却狠狠地 剜了母亲一眼,母亲也假装没看见。第三天傍晚,我和几个小伙伴玩麻麻乎儿,又 听见母亲骂街的声音,伙伴们都笑我,我羞得快要钻进地缝里去了。麻麻乎儿还没 藏完,我就气呼呼地循声到母亲跟前,抓住她的手,往回拉。母亲正骂得有气无力, 就像是演员吊嗓子,准确地说,应该是像个演技拙劣的演员演出,连一个捧场的观 众都没有。骂街也就是演出,骂的人出出心中的憋气,看的人看看热闹,有人叫好、 有人喝彩、有人接茬儿,才有意思。像母亲那样骂街,当然没人看了。有人看,母 亲有点怕羞,没人看了,母亲又显得很落寞,我一拉,她就顺势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