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二天,我再用另一个罐头瓶把尿送去,达吾嫂子把前一天的罐头瓶给我拿回 来。母亲洗干净,再摆到窗台上。两个罐头瓶,我就轮换着用。再送过去,达吾嫂 子手里已经捏了东西,有时是几颗豆豆糖,有时是一块黑糖,有时是一把炒麻麦, 有时是一块馍馍,达吾嫂子的手里几乎没空过。我的嘴里一直香着、甜着。 我没有把给达吾嫂子送尿的事告诉小伙伴。母亲安顿了我不要给别人说,我也 不想给别人说,要是说了,他们都跑去送了,我就吃不到那些好东西了。但我又忍 不住不说,我只说,达吾嫂子给我糖吃了,给我炒豆子吃了。我不全说,他们就不 相信,我张开嘴叫他们闻,他们说没闻出甜味香味来,不相信我说的话。不相信就 不相信,我嘴里甜过、香过,我自己心里知道。 我在心里想,要是我的尿把达吾嫂子的病治好了,那该多好。我在心里还想, 要是达吾嫂子的病一直不好,我就一直这样送着,那该多好。可是不久,达吾嫂子 被送到医院里去了,是大医院。我不知道是指公社医院、县医院,还是省城医院, 反正我捧着一罐尿送去时,达吾嫂子没有来开门,说是给送到大医院看病去了。送 到大医院,说明达吾嫂子的病不仅没好,还更重了。我把一罐尿捧回来,心里有些 失望,还有些莫名的担心。我还从没有这样担心过一个人,那不仅是一把麻麦、几 颗糖豆的事,我怕达吾嫂子再也回不来了。 我天天问母亲,还天天到达吾嫂子家里去看,看达吾嫂子回来了没有。可都一 个礼拜了,达吾嫂子还没有回来。信回来了,说达吾嫂子在县医院查了,得的是啥 肝炎,是治不好的病。说是治不好的病,但村上人都给想办法,这家三块,那家五 块地给凑份子钱,带去了叫给达吾嫂子治病。我把攒了几个月的两毛钱也凑上了。 凑的钱能有多少呢,在大医院花不了几天。半个月还不到,钱就花完了,达吾 嫂子给拉回来了。村上的人都跑去看,我也去看。村上人大概是想着达吾嫂子快不 行了,都赶着去见最后一面。我也是,不仅是那样想,还想着,从医院出来,达吾 嫂子不知啥样儿,不知还能不能认出我来。我进去了,达吾嫂子围着个花被坐在炕 上,她一眼就看到我了,乏乏地喊我的名字,把我叫到跟前,拉住我的手。达吾嫂 子的手也乏乏的,但依然温热着,她的脸色还是那样黄着,看不出有啥大的变化, 我就放心了些。但从她家里出来的大人们却都摇着头,叹息着说:“一个好媳妇, 可惜了。”母亲回来也抹着眼泪说:“人喜的主也喜呢。真主呀,放赦了她吧。” 我从大人们的话音中听出来,达吾嫂子的病是没救了。 说是没救了,但村里人还是给她想偏方。听说蒿头子能治她的病,见到蒿头子, 就给揪来了;听说骚趴子能治她的病,就给她抓来了骚趴子;听说山里的杏猴血能 治她的病,就有人给打来了杏猴。我没见过杏猴,只听过它的叫声,在山沟里“咴 ——咴——”地叫,很怕人。大娃娃们说,它叫的是“后——悔——,后——悔一”, 说它是人变的,灾年吃独食,不帮其他人,就变成鸟不像鸟,猴不像猴的样子了, 心里后悔,就那样叫。 我可不想变成鸟不像鸟,猴不像猴的样子,我继续尿了尿,给达吾嫂子送去。 开始一些天,是达吾哥开门拿,后来有事达吾嫂子开门来拿。她又能下地走路了, 我心里高兴。高兴的是,她还是一样,每次都在手里捏点好吃的给我,每次都看着 我笑一下。 想不到的是,达吾嫂子并没有像医院查的那样,像村里人想的那样,没救了。 她一天天地好了。半年后,她能下地干活了,一年多些,她还生了个娃娃。 村里人都不敢相信了,都说是真主把她的病取掉了,是真主放赦她了。我到现 在也没想明白,达吾嫂子的病是医院查错了,还是村里人给她找来的蒿头子、骚趴 子、杏猴给治好了。也许还是我的尿给治好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