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轻云集》里还记述了一件事,关于国王F 的头痛病:有一次,国王F 称病没 去早朝,他说自己头痛得厉害,一切事务由大司马做主就是。早朝之后大司马过来 探望,询问了病情,然后告诉国王F ,自己有一名医生,来自西域,他或许有什么 办法能够治愈国王的头痛。没多久那名医生真的来了,很快,他给国王F 开出了药 方:把一只黑蜈蚣捣碎,呈粉末状,然后加入赤环蛇的胆,少许红枣,鹿血,和他 从西域带来的香精一起放在水里煮,煮成粥状即可。一日三次,七天之后就能清除 国王F 头脑里的全部虫子——可以想见国王F 的反应。他当然拒绝,他说自己的病 并不重,没什么大事,以后早朝过去就是了,以后……但在太监、宫女们的坚持下, 国王F 还是咬着牙喝掉了第一碗粥,第二碗则说什么也不肯再喝,甚至威胁,如果 再让他喝,他宁可去喝毒药,宁可去死——不过,此药还真的起到了效果,国王F 的头痛病很长时间都没有再犯,直到他得知自己的父亲怀南王病重的消息。 姜方亭在自己的《轻云集》记述了自己的教学体会,尤其是在晚年充当帝师的 日子。看得出,他极为赞赏国王F 之前那个未能登基的少年,对他的早天欷歔不已。 而对国王F ,姜先生的书写少有敬意,甚至,带有一种不太合君臣礼仪的鄙视。顺 便提一句,在后来的史书中记载,那位少年因为与大司马发生争持而被另外的大臣 击杀,虽然大司马狠狠处罚了那个杀王的大臣,但人死已难复生,另选国王的事已 迫在眉睫。大司马和群臣连夜商议,于是,国王F 被选入宫,成为了新的国王。《 稗史搜异》中记述得则更为详细,它说,随着少年的长大,他对大司马的处事越来 越不满,进而有了自己的想法,于是有了一次、两次、三次的冲撞。构成少年“国 王”死去的事件本是微不足道,但,少年和大司马,和大司马的心腹大臣们的芥蒂 已经日深,小事儿生出了火花,直到引爆。《稗史搜异》说,那日的发生根本是个 阴谋,是大司马计划好的,或者说他一直在寻找某个借口,那天,毫不知情的少年 国王给了他借口,给了他理由。大司马指鹿为马,他当然是个故意。问题出在少年 国王的身上,他悄悄纠正大司马,不是,不是的。你说得不对。怎么不对?大司马 似乎很委屈,老臣真心可鉴日月,怎么会不对?尊贵的、至高无上的国王,你问一 下你的臣民,我说的有错没错? 没错。大司马说得完全正确。几乎是众口一词。 只有一个职位低微的小官儿,向身侧的另一位大臣耳语,大司马,真是……身 侧的大臣马上高声,他说大司马说得不对。 那个噤若寒蝉的小官儿已经直不起他的身子,他说不,不不不,他没有说什么, 当然是大司马说得对,说得正确…… 这番表白已经无法获得大司马的原谅,《稗史搜异》猜测,他的出现其实让大 司马感觉窃喜,不足轻重的官吏正好充当威吓猴子的鸡。于是大司马沉下脸,这个 无用的东西!你现在把说过的话收回,谁知道以后你不会把说过的话再次收回?这 样朝三暮四的人怎么能为国家效力?如果你敢于坚持错误倒还可原谅,现在,你只 有去死啦!拉出去! 少年国王站起来,他代那个小官儿向大司马求情,无论对错,他都罪不至死, 请大司马看在我的面子上,重重处罚他一下就是了,还是饶过他的死罪吧。 大司马哼了一声。他问,众位大人,你们说,我们应该不应该饶恕他呢? 不能,当然不能。有人站出来,跪倒在少年面前:国王,此人饶不得啊!如果 你饶恕了他,那如何能树王法之信?如果你饶恕了他,那之后臣子和百姓谁还会把 国王你和大司马放在眼里?(少年国王的话在沉入水中的那个小官儿听来就像是一 把稻草。他伸长脖子向少年哭喊,有几个大臣冲过去狠狠给他几记耳光,异常响亮。) 书中说,少年大怒。他冲着大司马:明明是鹿,你非要说马,可恨的是他们也 都跟着说是马,这个人,只是说了句实话,也并非针对大司马,可你们就是不肯饶 过他,你们把我放在什么位置上呢? 大司马并未说话,不过,大殿上已经是一片喧哗,他们向少年表白,在这个国 度,只有国王你有至高的位置,没有谁敢不从;但,你也不能践踏大司马的一片苦 心,他可是一心为国,再也没有比他更忠于你的人了;我们并不是为大司马说话, 而是为道理说话,因为它明明是鹿,圣人说…… 够了!少年忍无可忍,我早看够你们这副嘴脸啦!你们不觉得恶心? 众人嗡嗡嗡嗡,甚至有人向少年威胁,你的王位是谁给的你应当清楚,如果你 如此不顾事实,不顾道理,那就请国王退位,让有贤德的人代替。 毕竟,他还是个少年。这个冲动的少年一边后退一边拔出身上的佩剑——一直 跟随在大司马背后的一个武臣箭步上前,夺下国王的剑,然后刺向国王的胸膛…… 《稗史搜异》把那段故事叙述得充满传奇。考虑到《稗史搜异》属于民间野史, “指鹿为马”也发生于前朝的前朝,所以并不可信。不过,有大臣杀死了即将登基 的少年国王确有此事,他被杀死在大殿上也确有此事,确有此事的事国王F 应当很 清楚,当时,他父亲怀南王就在众位大臣之中,把事情的经过都看在了眼里。 南怀王病重的消息是一个宫女悄悄告诉国王F 的,这个平常的消息却似乎是种 危险,国王F 也从中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他叮嘱这个宫女,千万不可再向外传,就 连王妃也不要告诉,否则…… 像历史上所有无能、昏聩的国王一样,国王F 很少关心自己的国土、疆域、边 关,这一切一直都由大司马等几位大臣处理。国王F 日常所做的工作就是,在大司 马他们的奏折上添上朱批:知道了,请大司马定夺;或者:由大司马办理。然而南 怀王病重的消息让国王F 想到了边关,想到了疆土。他叫人拿一本王国的地图。然 后询问身边的侍卫、太监:你们谁去过那里? 大司马前来宫中,那天,患有哮喘的大司马有很高的兴致。两人下棋。说着说 着,两人就说到了边关,他问国王F ,你为什么对边关产生了兴趣?是因为南怀王 吗? 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不过,国王F 还是做了隐瞒。他说,自己最近总是梦见自 己的父亲,他在梦中湿淋淋的,很是憔悴,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国王F 说,你是 我最亲近的人,就像是我的亲生父亲,所以在这许多年里我竟然忘记了他,竟然没 有问过他的冷暖…… 在一阵猛烈的咳嗽之后,大司马叹了口气,我得到消息,南怀王病了。很重, 可能,可能挺不过这个秋天了。 仿佛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国王F 有着夸张的惊讶和悲痛,眼里的泪水简直 可算是汹涌。他倒向大司马的怀中,我想去看看他,行吗? 大司马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他在棋盘上落下一个无关紧要的子,“我老了。 我知道我老了。”他盯着国王F 的脸,眼里闪过一丝慈祥的光:“人生真是苦短啊。” ……大司马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此时,国王F 已经二十岁,娶了大司马的侄 女为王妃,生有两个女儿(国王F 的王妃是一个极为有名的醋坛子,当然,野史中 也说F 一直很不检点,和宫女、另外的王妃偷偷摸摸,又做得拙劣,总是被王妃抓 住尾巴)。在得知父亲病重之后,一向怯懦、慎小的国王F 竟然未与大臣们商议便 下达命令,让侍卫和太监准备,他要去边关探望自己的父亲。这,也许是最后一面。 国王的命令遭到内务府的阻拦,他们向国王陈述自己的理由:国不可一日无君, 国王F 如果要离开王城,必须要安置好各项事务,让大臣们分担职责;边关路途遥 远,山高水恶,舟马劳顿,万一国王不小心染上恶疾,他们实在担待不起;同时, 边关战事频频,且路上强寇众多,如果走漏风声,中了贼人的埋伏肯定会有凶险, 他们万万不敢让国王如此涉险……不行。这次,我的决心已下。国王F 回复得异常 坚决,朝中诸事,尽可由大司马全权处理,我在的时候不也如此吗? 太监和大臣们也纷纷相劝,他们的理由和内务府的理由大致相同。国王F 依旧 那么坚决,你们说的我都想到了,我必须要去,我一定要去。争执到最后,国王F 的声音都有些哽噎,谁不是父母生的养的?你们天天教育我要仁要孝,可我要尽一 下孝心的时候你们为什么要阻止我呢?我多带衣物,多带侍卫,多带药品还不行吗? 不行。站出来的是相国。他对国王F 说,自从你进得宫中,成为国王的那一天 起,你就成了国王C 的儿子,怀南王已与你再非父子,此后你是国王,他是臣民— —我想教授你礼仪的老师早就讲过。本来,我是不准备讲这些的,可是,可是…… 你现在是一国之王,你不只是你自己的,还是天下百姓的,是苍生的…… “我不听!我不想听!我只想做一次儿子,尽一点孝心,之后我保证自己的所 做全部符合礼!”那天,国王F 有着特别的固执,显然这经过了深思与熟虑:“我 已决定,后天出发。” 后来的事实是,国王F 并没有成行。他是在第三天的清早起来了,然而,走出 门口,发现门外空空荡荡:没有侍卫、宫女、太监,也没有放衣物、药品、钱币的 箱子,没有车,没有马。除了一片两片的落叶,一直到宫门,显得那么空旷,这空 旷里有一个隐秘不见的涡流。 国王F 愣了一下,大约三分钟,他转身,自己披上一件长袍,然后移出一个箱 子,将十一岁进宫以来自己房间里的一些旧物件一一收好,放进箱子里,锁上,然 后一点点将它推出房门——倚在门口,王妃哧哧地笑着。“像你这样,把这个箱子 搬出王城怕也得十年。” 国王F 没有理她,而是继续。不过,她说的确是事实,国王F 缺少移动什么的 力气。可是,那时,国王F 已经骑在了虎上。 ……略去国王F 赌气的过程,他折腾到临近黄昏也未能走出宫门,侍卫们拦住 了他,他们请国王F 原谅,奉内务府命令,他们必须冒死留住国王,不能让国王F 到外面去涉险。满腔怒火的国王F 使用咒骂、拳脚、绳子和青铜如意,都无法令那 些侍卫们退让半步,尽管有两个侍卫已经满脸鲜血……这时院子里一阵嘈杂,向后 看去,平日跟随国王的太监、宫女被捆绑着,推搡着向后院走去。国王F 急忙大喊, 你们干什么?出了什么事?凭什么要绑住他们?没人回答他的话。只有两个老太监 跪下来,死死抱住国王F 的腿:奴才们求求你,别闹了。事情已经够大了。你放过 我们吧,我们不能不…… 怒火难消的国王F 坐在一棵银杏树下,坐在秋天的冷风中,身上的锦袍也被他 弃在一旁。他像一块枯干着的木头,把黄昏里的黄一点点熬尽,昏越来越重,直到, 这份昏也被黑暗一点点代替。坐在树下,国王F 用力拽下一旁的草叶,将它们一一 撕成极为微小的碎片。 在国王F 的一生中,那是他唯一一次被记载下来的“对抗”,尽管虎头蛇尾, 尽管很不成功。没多久,就传来他的父亲怀南王去世的消息。和前面的反应不同, 当这个消息真的进入他的耳朵,国王F 完全无动于衷,目光始终追随着乐池里一个 跳舞的宫女。他说好,跳得真好。 头痛的病症又回到了他的身上,确切地说,是那些曾经休眠的虫子开始复活, 它们比之前更为活跃,有了更锋利的牙齿。国王F 痛得不能早朝,不过,到下午时 分情况就会好转,见识渊博的太医们也无法解释这一病症的成因。在和国王F 下棋 后不久,大司马的病情也越来越重,他没有体力再来王宫探望,国王F 也就避免再 次饮用西域医师的怪药。有人说,如果国王F 按照西域医师的要求喝足七天,他的 病应当早已痊愈;还有人则保持怀疑,他们认为,国王F 如果喝足七天,也许会严 重中毒,成为那个年代第七个早夭的国王——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