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文化大革命”开始那年,我正在上初中,农村的学校也停课闹革命了。我参 加了红卫兵,接着就是大串联,这使我有机会又一次来到了北京。我和几个高年级 的学生,当我们疲惫地来到这个仰望已久的城市时,发现,北京乱糟糟的,到处飘 荡着红旗,建筑物上悬挂着红色的巨幅标语,红卫兵戴着红袖章在街上三五成群, 来来往往。人们成天在街上看大字报,看布告。 我去小姑家那天,已近黄昏,胡同显得有些狭窄。我轻手轻脚地走进了小姑家 的院子,小姑家亮着灯,透过玻璃我见小姑和姑父正在家里糊火柴盒。小姑坐在床 上,成堆的火柴盒摞在一旁,他们比记忆中的他们老了不少。我没看到辛胜。 我进屋之前先看了看院子。院子看着并不大。其实,我在院子里待了很久。我 发现院子里的那棵枣树不在记忆中的位子。没有雪豆紫色的藤蔓。那些开在我记忆 中的花坛里的丁香已变成了在干裂泥土上的杂草。院子里冷冷清清。 我意外的到来惊动了他们。他们放下了手里的火柴盒,高兴得说不出话来。小 姑为我沏茶,找出一些北京干果堆在我的面前……我问辛胜哪儿去了?他们说辛胜 正在工人体育场参加有史以来中国最隆重的批判大会。还说他即便不参加这个大会, 也要参加学校里的批判大会。每天最早也得夜里十二点才能回来。 我注意到屋里还是我记忆中的那几件家具。小姑身上仍然是一件洗得发白的蓝 布翻领衫。这难道还是原来那一件?我心里想着嘴上却说:“小姑还是原来的样子, 一点儿也没老。” “人怎么会不老呢?”她说话时习惯地看看窗外。这时,窗外已经黑了。月光 下,有人在院子里唱京戏,一板一眼的,是《沙家浜》里指导员郭建光的一段唱。 我问小姑,这是谁?小姑说是大匣子他爸,改唱样板戏了。我问起了白大爷,她放 下了手里的火柴盒,又看了看窗外,说有一天晚上来了一群红卫兵,把白大爷带走 了,之后就一直都没回来。她说起这件事,显得很伤感。我只好转了话题。 我边等辛胜边跟小姑和姑父聊着。那天,电报大楼的钟声响到十二下,辛胜还 没回来。我见桌子上有些旧报纸,上面写满了毛笔字,字体和毛主席的字体很相似。 小姑说是辛胜写的。当时,毛主席的狂草体诗词被他临摹得已近乱真。有一天,我 去学校找他,他在汗流浃背地写大字报,完后又用斗笔书写出一条条的巨幅标语, 其中,写得最多的是“革命、打倒、团结”这些字。这些字也是那些年我们最常看 到听到和用到的。 那天,辛胜回来已经是半夜了。我见到了辛胜,之后又见到了大匣子。在北京 期间,我们每天都在一起,去过一次八达岭,还爬过香山的鬼见愁。可时间很快就 过去了。 临别前我们还进了照相馆,留下一张合影。那天每人都找来一套绿军装,照相 之前我们先读了门口一个黑板上的照相须知。辛胜知道我有爱笑的毛病,就念了两 遍照相须知里的第二条:凡是照瞎照笑,均由被照人负责。我站在镜子面前,摄影 师拍拍我的肩膀,问我准备好了没有。我说好了。可他让我把袖子再挽一圈儿,手 里的毛主席语录再抬高一点儿。他摇着头说:你太瘦了,袖子挽一圈儿是远远不够 的。我只好把袖子放下来,又重新挽一遍。之后,他边退边举起一个黑色的橡皮球, 嘴里喊着:严肃啦——注意!他捏了一下橡皮球。结果照了一张穿军装戴军帽手拿 毛主席红语录的合影。这也是当年最流行的照相姿势,这种姿势也被塑成水泥坚硬 的塑像,到处可见。照片洗好后,虽然看着没瞎也没笑,但我还是摇了摇头。因为, 照片当中的我,由于袖子挽得太高,看着就像是要准备下地干活;而且,由于我的 疏忽,风纪扣也忘扣了,露着我那拱起的使人看着心事重重的喉结。我为此闷闷不 乐。可这怪谁呢?我告诉小姑,这就是我摇头的原因。但小姑还是把它镶在了镜框 里,挂在了墙上。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去过北京。直到许多年后,我们的青春年华终于和那场 “文化大革命”运动一同过去了。时代也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后来又经历了许多 事情,姥姥已经过世。许多记忆中的事情变得更加遥远。没想到的是,在经过无数 的周折和努力,我也调到了北京,在一家刊物搞摄影工作。 有一天,我带着极大的好奇和对童年的记忆走进了云儿胡同,但眼前的一切都 不再是记忆中的了。小姑和姑父已经老了。辛胜和大匣子都已结婚。白大爷没能挺 过那段动乱的年代。在我们老去下棋的他住的东屋里,又搬进一户陌生人。而那个 恬静的小院儿也早已原貌无存。这里没有枣树,没有花坛,也没有雪豆紫色的藤蔓。 院子里每家都加盖出一间小房子,仅留下了一条狭窄的走道。走道两旁堆满了蜂窝 煤。头顶上交织着晒衣服的绳子。叫我吃惊的是,小姑家里一切如故。没想到岁月 能改变一切,却没能改变小姑家的室内布局。屋里还是那几件家具。不过,里屋成 了辛胜结婚的新房。我听到有婴儿的啼哭声从昏暗中传来,我童年睡过的那个上下 铺竟然还在那里。墙上依旧挂着那个陈旧的相框,我和辛胜还有大匣子那张早已发 黄了的合影依旧镶在里面。 辛胜当了工人。那天他骑着自行车下班回家,壮实的身上还带着一股机油味儿。 我见他都不敢认了。因为,在他老气横秋的脸上,无论怎样,我都看不到他小时候 的影子了,只是声音一点儿没变。看得出,他很高兴。我们十分困难地找着可谈的 话题。除了提起小时候,我们能聊几句,沉默的时间太多地间隔在我们的对话中。 他说工厂很远,常常要加班。他开始一根接一根地抽起烟来。我见他那只能写一笔 漂亮书法的手上还残留着没洗净的黑油。你还下棋吗?不知怎的我这样问。 他笑了笑,摇摇头,却起身进了里屋,不一会儿,竟然又拿出了两包扣子来。 不过,那天辛胜输了。他说当了工人就很少下棋了。听他这样讲,我头一次感到赢 得不舒服,从此对围棋也没了瘾。小姑和姑父那天情绪非常好,小姑的脸上因兴奋 焕发出红润的光泽。我记忆中从没见过她那样快乐过,或许是多年不见;或许是我 们都已长大成人。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