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杨师傅、马师傅把周水明、李正东领到一个窑洞里,杨师傅说:“站好,让齐 老板看看你们!” 窑洞有门无窗,一枚大支光的灯泡吊在洞顶,洞里光线很亮。被称为齐老板的 人在—张桌后坐着,冷冷地说:“有什么可看的,只要不瞎不瘸不是母的就行。” 杨师傅说:“你倒是想要母的呢,这不难,下回我给你招回来一个。” 齐老板说:“可别招回—个像你这样的,下面松得跟窑门一样。” 杨师傅说:“跟窑门一样还不好吗,你就不用下窑了,天天伸着头钻窑门就行 了。” 齐老板说:“我日你妹子,你那窑门里边能挖出煤吗?” 杨师傅说:“那要看你会挖不会挖,你要是会挖,挖什么有什么,连活人都挖 得出来。” 齐老板说:“那好吧,我一会儿就挖一家伙试试。”他说了对新招来的人没什 么可看的,还是把周水明和李正东都审视了一下。他指着李正东说:“我看你的嘴 有点毛病,你会不会说话?” 李正东低头掩饰了一下,说会。 “你说—句我听听。” 李正东仰着脸像是想了一下,说:“我不知道说啥。” 杨师傅笑了,说:“不是哑巴,你放心吧。” 齐老板转向周水明问:“你呢,你是哪儿的人?” 周水明说了他在农村老家的地址。 “你们两个以前下过煤窑吗?” 周水明和李正东都说没下过。 齐老板对杨师傅有所埋怨:“你又给我弄来两个生坯子。” 杨师傅喊了一声说:“生坯子怎么了,生坯子口嫩,干起活儿好使唤。” 周水明记下了这个粗野女人说的话,牲口才说口老口嫩,这个女人把他们当成 牲口了。 齐老板要他们两个把身份证拿出来瞧瞧。 噢,到这里倒要身份证了。周水明估计,齐老板可能会把他们的身份证扣下来。 他看过不少报道,二些老板为限制民工的自由,防止民工逃跑,就把民工的身份证 统统收走,扣留。他防着这一手,才做了一个假身份证。他做的假身份证,上面标 注的各个项目也不是完全假,除了住址写成农村老家的地址,别的都是真的。他和 李正东把身份证给了齐老板。 拿到身份证,齐老板却不看,拉开右手边的一个抽屉,把身份证扔了进去。 如周水明所料,齐老板不会把身份证还给他了。为增加写作材料,他还是问了 一句:“身份证不还给我们吗?” 齐老板说:“身份证不是铁锨,下窑又不能挖煤用,你还要身份证干什么!” 他大声往洞外喊:“二锅子!二锅子!” 二锅子应声而进,手里提着一根锨把粗细的木棍。 齐老板问:“你们还有什么证件?” 周水明说没有了,李正东也说没有了。“你们带的有没有手机?” 周水明摇摇头。他很担心齐老板让人翻检他的行李,那样的话,他的身份就会 露馅,全部计划就会泡汤。他把话题拉回到身份证上,说:“齐老板还是把身份证 还给我们吧,我们出去办点啥事方便些。” 齐老板中了周水明的计,没有再问手机的事,他说:“你等着吧,该还你的时 候就还给你了。”他吩咐拿棍的二锅子:“你看看哪个屋空一些,让他俩住下。今 天天晚了,明天再安排他俩下窑。” 周水明问:“不签个合同吗?” “签什么合同?” “我听说老板跟打工的人都要签一个合同。” “废话,我们这里从来不签什么合同!” 二锅子推了周水明一把,说:“走!” 周水明瞥了二锅子一眼,认定这个满脸恶气的人是窑上的一个打手。 二锅子把木棍在周水明眼前晃了一下,说:“看什么,有你看的时候!”他把 周水明和李正东带到一间窑洞门口,拉开门口的木栅栏门,说:“进去吧!”说着, 把他俩往里面一推。从外面把门关上了。 这样的场面,周水明在不少电影和电视剧里都看见过,一些狱卒往牢房里关犯 人时就是这么干的。只不过牢房一般来说是铁门,这里是木门;牢门随时上锁,这 里好像不上锁;周水明的心是有准备的心,因要给将来的报道打腹稿,他把这间窑 洞看得仔细些。其实有些东西他不必看,一进去就感觉到了。窑洞里浊气逼人,有 汗酸味,臭脚丫子味,尿臊味,还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恶腐味。窑洞里面不通风,那 些浊臭味似乎已经囤积得很多;很结实,推都推不开。加上窑洞里潮得厉害,把那 些能量本来已经很大的浊臭进一步渲染着,膨胀着,增强着,使浊臭变得滑腻腻的, 哪怕你闭着嘴巴,屏住呼吸,无孔不入的浊臭之气也会钻进你的肺腑里。周水明被 混合型的难闻气味噎得喘不过气,差点呕出来。他使劲往下压了压,,才忍住了。 窑洞里没有床,地上铺着一层谷草,窑工们就睡在谷草上。每个窑工的被子都很黑, 看去像—堆堆煤。铺边胡乱扔着一些沾满煤尘的窑衣,也像是煤。墙角的瓦碗里, 或扔着半块馒头,或残留着几口米饭。一两只老鼠大模大样地爬进碗里啃吃剩饭。 周水明和李正东进去时,老鼠稍稍回避了一下,大概见两个新来的人并不能对它们 构成威胁,就回到碗里接着吃。屋顶吊着一只昏黄的光屁股灯泡,灯泡的上半部落 了不少煤尘,像长了一层老鼠毛。这个窑洞大概是新开凿的,洞壁还有些湿,只有 稿尖划过痕迹,没有烟熏火燎的迹象。门口一侧的墙上钉着一张挂历,挂历的正面 贴着墙,不知是什么图案。挂历的背后写着一个大大的忍字,字后面—连画着三个 惊叹号。字是绛黑色,像是血字。这个字后面一定有故事,周水明不会放过这个故 事。他对窑工的住宿状况有过一些想象。但眼前的恶劣现状还是有些超出了他的想 象。他觉得这样很好,超出他想象范围的东西越多,他的收获就越大。他在心里悄 悄宣布,卧底现在开始。 他走到地铺上,把地铺上的谷草踩了踩,刚要把被子从包里掏出来,一个睡在 窑洞最底部的窑工支起身子,从被窝里抬起头来,吼道:“谁让你们来的,滚出去!” 那个窑工的长头发横向支乍着,脸和脖子都很黑,一吼叫才露出白牙和眼白。 周水明着实吓了一跳,他的第一个反应是,这人像个疯子。他说:“是老板让我们 住这个屋的。师傅你贵姓?”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在这里说话不能说什么贵不 贵的。 “贵你妈,滚!” 睡在地铺上的其他两三个窑工也醒了,都半坐起来,看着新进来的两个人。他 们都是黑脸,长头发,睁眼才见眼白。有一个窑工在揉头发,揉眼睛,一揉,头发 里面的存煤和脸上的煤皮子就掉了下来,落在谷草上沙沙响。 周水明对那个骂他的窑工说:“我又没惹你,你干吗开口就骂人!” “我就骂你,怎么着!你让我看见你,就是惹我。你滚不滚,不滚我尿你被子 上。” 别的窑工说,尿,尿他。 那个窑工从被窝里出来了,他一丝不挂,全身上下也是黑的。 周水明说:“哥们儿你听我说,大家出来打工都不容易,应该互相照顾。” “谁是你哥们儿,我是你爷!”他把一泡尿放出来了,冲周水明的行李卷滋去。 周水明把行李卷提起来,躲对方滋的尿,他说:“哎,哎,你怎么能这样,太 不像话了,这不欺负人嘛!”对方滋的尿颇有力度,射程也不近,周水明躲着,对 方追着,尿水不但滋在行李上,还滋到了周水明身上。 这有些过了,超出了周水明的想象太多了。以前,周水明总是把到小煤窑打工 的人看成受苦的人,看成弱势群体,在他的报道中,总是对打工者充满同情。这次 来卧底,他也是抱着这种心情,准备揭露窑主对窑工的剥削和压迫,好好为窑工说 话。没想到他刚到这里,就受到了窑工的排斥和欺负。这样的材料怎么用,要是写 到报道里,恐怕报纸都没法登。这帮窑工太野蛮了,素质太差了,正如人们说的,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提上自己的行李,到办公室找齐老板去了。李正东跟在 他屁股后面也出来了。 杨师傅他们二人还没走,齐老板正在给他们数钱。周水明说:“齐老板,他们 不让我们在那屋住,有个人尿了我一身。”他背转身子,让齐老板看他后面裤腿上 的尿迹。 齐老板停止数钱,把钱放回抽屉里,说:“尿你身上怕什么,没尿你嘴里就算 不错。”他喊过二锅子交代说:“你去看看老毕那狗日的皮是不是又松了,你去帮 他紧紧。” 回到那间窑洞里,二锅子上去就踢那个刚才发凶的窑工,说:“老毕,老毕, 你他妈的鸡巴是不是又痒了,小心我把你的鸡巴割下来喂狗!”老毕的凶劲一点也 没有了,二锅子一踢他一软,像一堆烧乏了的煤炭一样。 周水明这才在窑洞里住下了。他摸摸脸,觉出鼻窝儿里都是沙土。他想洗洗脸, 不知道哪儿有水。从中午到晚上,他两顿饭都没吃了,肚子咕咕噜噜,饿得厉害。 他原以为到了窑上人家会安排他们吃点饭,结果没一个人问他们吃饭没有,看来吃 饭也没戏了。他当上矿里的新闻干事后,在宣传科还养成了喝茶的习惯,每天都要 泡一次茶。到这里别说喝茶了,喝杯白开水到哪里寻呢?他想起在记者站下去采访 时,被采访单位都是派小车接他。接他的人有的是办公室主任,有的是宣传科长。 主任和科长有时是男的,有时是女的,他们都有很好的仪表、得体的举止和谦恭的 态度。他们称他为周记者或周老师,哪怕手里提着一个很轻的包,他们也会抢着替 他提。到了单位,他们都是先把他送进宾馆和招待所的单人房间,让他洗一洗,休 息一下。他不用带任何洗漱工具,卫生间里有牙刷牙膏梳子香皂毛巾浴帽,—应俱 全。水龙头里有凉水,也有热水。他对着大面积的镜子,脸还没洗完,女服务员就 在外面轻轻敲门,问可不可以进来。他说了请进,服务员才进来。服务员送来开水 和茶叶,还送来一大盘时鲜水果。采访之前,单位领导必要给他洗尘接风。采访结 束,领导还要设宴感谢。在宴席上,他被安排在首席,从单位的一把手二把手开始, 轮流向他敬酒。他如果哪天不想喝,人家决不勉强他。他如果高兴了喝下一杯,陪 坐的人无不为他叫好。陪酒的人通常都会有一两个女士,她们会喝酒,也会讲段子, 总是把酒桌上的气氛搞得很活跃。这时他不知不觉间会喝得多一点,愿意跟女士碰 杯,给女士面子。喝完了酒有时还有节目,那些节目跟井庆平说得大致差不多,反 正都是接受服务,服务内容都是娱乐性的,服务人员都是女性,且无须他花一分钱。 临走,人家还会以纪念的名义,送给他一些礼品。现在送烟和酒的已经不多了,所 送大都是一些国内和世界名牌产品,如金利来领带、派克金笔、鄂尔多斯羊绒围巾、 鳄鱼牌皮带、梦特娇T 恤衫等等。之所以受到那样的礼遇,因为他顶着记者的名号, 是社会上流人士‘而转眼之间,只因他把记者的身份隐去了,就一落千丈,落到连 一个叫花子都不如的地步。周水明以前就知道,人是分为许多等级的,至少有上等 人,中等人,下等人。还有—个说法叫人上人和人下人,说是吃不得苦中苦,做不 成人上人。以前他对人的三六九等也有体会,但没有在短时间内造成这样强烈的反 差,没有体验得如此切肤,如此深刻。这一切都是为了当一个真正的记者啊!都是 为了当人上人啊。他又看了看墙上的那个忍字,此时此刻,这个字他也用得着。 周水明听见三轮车重新启动,铁门打开,群狗又叫了一阵。他猜是那两个自称 是马师傅和杨师傅的狗男女走了。他们也是人贩子,只不过贩的不是妇女和儿童, 而是能干活儿的男劳动力。他们没花任何成本,连路上的车票都没给他和李正东买, 一转手就把他和李正东卖到了窑上。从齐老板数着的那一沓大票儿上看,那两个坏 蛋得了不少钱。他分析,那一男一女并不是窑上的人,他们和窑上只是买卖关系, 他们是骗人,卖人,窑方是买人,用人。他们也许不止向这一个窑里卖人,哪个窑 里需要人,他们就向哪个窑里供货。这样的小煤窑,周水明已经为它想出了一个新 名词,叫牢窑。这个牢是从画地为牢来的,把地上打个洞,把人放进去,不就成牢 了。他对自己这个命名有些得意,觉得牢窑的说法要比圈窑贴切得多),也深刻得 多。他明天要下去的这个窑如果真是一座牢窑的话,为虎作伥的就是那两个人贩子, 不知他们害了多少人呢!几天之后,等他返回省会,摇身变成记者,他一定要让公 安人员抓到这两个人,把他们绳之以法。他还要当面问问那两个人:“你们还认识 我吗?” 只要开着灯,周水明就睡不着觉,这个毛病他自己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养 成的。哪怕他使劲闭上眼睛,他的视网膜似乎也能接收到灯泡的光亮,并反射到他 的大脑,大脑皮层里仿佛也亮着一盏同样的灯泡,刺激着他的脑细胞。他听了听, 抬起头看了看,李正东早睡着了,别的窑工也睡得很熟。既然大家都在睡觉,还亮 着灯干什么呢?他起来把灯拉灭了。不料灯刚灭,老毕就醒了,老毕又骂了他的妈, 质问谁让他拉灭灯的,命他把灯拉着。他没有说开着灯睡不着觉,知道说了也是白 说,只得把灯重新拉开。虎落平原被狗欺,真他妈的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