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周水明的妻子田少荣没能等到十天以后,到了第八天头儿上,他就有些坐卧不 安。丈夫不是个不顾家的人,以前每隔两三天都要给她打三个电话,问问家里和孩 子的情况。这次就算丈夫去私访,都七八天了,不会抽不出一点打电话的时间吧。 丈夫不给她打电话,她就打丈夫的手机,打了一次又一次,都说丈夫的手机已经关 机。人说现在通讯工具发达了,想找谁马上就可以找到,人的担心也少了。她不是 这样的感觉。要是丈夫没有手机,她不想着给丈夫打电话,也就没什么担心。丈夫 有手机,她就要给丈夫打电话,听不见丈夫接电话,她就难免担心,难免往不好的 地方猜测。她的感觉是,通讯方便了,人的担心反而更多了。 打不通丈夫的手机,她就往记者站打电话,问司站长,有没有周水明的消息。 司站长说:“没有,小周也没有跟我联系。” “周水明不会出什么事吧?” 司站长也说:“不会吧?” “您帮着问问。” “到哪里问呢?反正我已经跟公安局的人说了,让他们帮助查—下。” 听司站长这么一说,田少荣的腿马上就软了,她有些喃喃,眼里也有了泪花儿, 说:“这怎么办呢,这可怎么办呢!” 司站长劝她不要着急,估计不会出太大的问题。司站长说:“我不同意他到小 煤窑去,他坚持要去,现在社会复杂得很。” 田少荣请了假,坐车到市里找司站长去了。司站长让她到公安局问问,看看有 没有什么消息。田少荣想让司站长跟她一块去,说她不知道公安局在哪里。司站长 说,他还有事,离不开。公安局好找,一问街上的警察就知道了。田少荣来到市公 安局的值班室,一位值班的警察向她简单问了问情况,对她说:“这事儿不好办, 我们查不了。你说你爱人到小煤窑私访去了,你不能提供小煤窑的具体地址,我们 怎么查!现在小煤窑太多了,多得跟蚂蚁窝—样,谁查得过来!” 田少荣说:“我们一家都指望他呢,他要是不回来,我们怎么活!”田少荣哭 了。 警察给田少荣提了个建议,建议的内容是让田少荣再等等,说不定田少荣的丈 夫这一两天就回来了。 如同病急乱投医,田少荣又去找周水明的朋友井庆平去了。井庆平一听就把情 况估计得很严重,表情好像还有些兴奋,又要严肃又要笑,说:“水明太天真了, 搞什么私访,简直是开玩笑。十个小煤窑九个黑,小煤窑背后都有后台,有的小煤 窑还跟黑社会连着,谁敢惹他们。知道哪儿有小煤窑我尽量绕着走,反正我一个人 从来不去小煤窑。我估计水明遇到麻烦了,很有可能被人家限制了人身自由。” 田少荣说:“水明一说去私访,我就有点害怕,劝他别去,他非要去。你是他 的朋友,帮着找找他吧。” 井庆平说:“这个水明,去小煤窑采访为啥不跟我说一声呢,要是我事先知道 他要去小煤窑,我坚决不会让他去。你不知道,现在小煤窑的窑主都对记者仇恨得 很,好像记者一去,就要断他们的财路,挖他们的祖坟一样。我看这样吧,别的忙 我也帮不上,你在我们报上登个寻人启事吧。我跟广告部的人说一下,让他们给你 优惠一点,别人登一条一千,你登一条六百就行了。” 田少荣听周水明说过,现在井庆平掉到钱眼儿里去,天上—飞过一只大雁,井 庆平都要设法拔下一些毛。井庆平是不是把她也当成了一只大雁呢?她问:“登寻 人启事有用吗?” 井庆平说:“当然有用,我们的报纸发行量那么大,覆盖面那么广,寻人启事 一登,说不定很快就会有人提供有关你爱人的线索。到这个时候不能怕花钱,人比 钱更重要。” 田少荣没有把钱掏出来,她说她带的钱不够。 井庆平问她差多少。 她说只有几十块钱。 井庆平说:“几十块钱绝对不行。” 田少荣想说让井庆平先替她把钱垫上, 她随后再把钱还给井庆平,话还没说小来,井庆平就到电话机前打电话去了。电话 一接通,井庆平就笑着跟人家打哈哈,乐得身上乱打颤。田少荣等了—会儿,见井 庆平说个没完,就跟井庆平说:“你忙吧,我走了。” 井庆平对她招招手:“我一会儿还要开会,就不送你了。”电话那头的人大概 跟他开了一个玩笑,他说:“操你大爷,你不要胡说八道,跟我说话的是我朋友的 老婆。” 又过了两天,周水明还是没一点消息,田少荣更加心焦。她不敢告诉周水明的 父母,也不敢让孩子知道,只给在老家的娘家哥打了一个电话,没说几句,她就哽 咽得说不下去。哥哥也没什么办法,劝他不要着急,再等等看。哥哥说,记者在社 会上的地位还是很高的,别人一般不敢对记者太使坏。哥哥还说,水明那么聪明的 一个人,会自己保护自己的。 田少荣听说,离她所在的大矿十来里远的地方就有一个小煤窑,她想兴许周水 明就在那里,一路打听着到小煤窑上去了。 小煤窑在一个山沟的沟底,站在山坡上,她老远就看见沟底有一个小井架,井 架旁边还有一堆煤。她以为离井架不太远,谁知七拐八拐,上坡下坡,走了半天才 走到井架跟前。有几个窑工躺在井架旁边的麦地里晒太阳,一看见她,窑工们都坐 了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她问:“你们这里有个叫周水明的人吗?” —个窑工问:“周水明是谁?” 她说:“周水明是我爱人。” “你是干啥的?是不是想男人了?这儿男人多的是。” 田少荣生气了,说:“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真的是来找我爱人的。” 又一个窑工说:“你是什么人,这还看不出来,下面有漏洞的人呗!” 那帮窑工都笑了。 田少荣小声骂了一句流氓,转身要走,一个岁数稍大的窑工说:“有一个姓周 的在屋里睡觉,我带你去看看是不是你爱人。” 田少荣心里又升起一点希望,随那个窑工到一间屋里去了。窑工对着地铺喊老 周,说:“起来看看,你老婆找你来了。” 那人从被窝里抬起半个光身子,田少荣一看,那人是个独眼,根本不是周水明。 独眼把一只好眼揉着,问:“打一炮多少钱?” 田少荣见领她进来的人要关门,赶紧夺门冲了出去。 自从把十万火急的信息让李正东传递出去,周水明天天盼着司站长带领公安人 员来解救他们。在他的想象里,这应该是公安方面一次重大的解救行动,也是公安 人员立功的好机会。省市县三级公安机关会联合行动,出动数辆警车,上百警力, 把这座牢窑迅速包围,严密封锁。警车刚出动时不一定鸣笛,一旦形成对牢窑的包 围圈,警笛会哇哇地鸣成一片。那些狼狗阻挡不住防暴警察的突击步伐,他们突突 一梭子子弹,那些狗东西就会全部完蛋。当一部分警察占领崖头的制高点,一部分 警察冲进牢窑的坝子时,齐老板以及众喽哕们,霎时会变成一堆草鸡。随后跟进来 的司站长最关心的是他的安危,司站长一定会大声询问:“周水明在哪里?我们的 记者在哪里?”和司站长相见是激动人心的时刻,按常规,他应该扑向司站长怀里, 和司站长拥抱—下子。他还要流一点眼泪。司站长向随行采访的记者们说:“这就 是我们的卧底英雄,他是我们记者站的记者周水明!”于是照相机、摄像机—起上, 对他一通猛照。如果这次行动有现场直播的话,还会有手持话筒的记者对他进行现 场采访,问他卧底多少天?看到了哪些问题?是怎样下决心卧底的?想没想到过会 遇到危险?现在身体怎么样?这些问题的内容都是现成的,他会一一回答。他的问 题还没回答完,有关领导就过来了,还带来了救护车,要拉他先去医院检查身体。 他把想象一遍一遍重温着,几乎形成了一套模式,都背了下来。然而好几天过去了, 他想象中的诸多感人场面一点都没有出现。假如煤墙是一张屏幕的话,他用灯照照, “屏幕”是黑的。睡一觉再照一遍,“屏幕”还是黑的,什么电影都不曾上演。他 也怀疑地问过李正东;是不是真的把他写的东西送出去了,李正东似乎有些生气, 说:“你要是不相信我,就什么都别跟我说了。” 他的口气马上缓和下来,问李正东:“你帮我数数,咱们到这个窑上多少天了?” 李正东说:“我不会数,你自己数吧。”、周水明每天都在数,过一天,他就 在他睡觉的巷道边放一个小煤块。截至目前,小煤块已经放了十五块。十五是个好 数字,元宵节是十五,中秋节也是十五,到了十五,月亮就该圆了。可是,他的月 亮呢,连个月亮的细边都看不到。别说月亮了,窑下连颗星星也没有啊!周水明知 道,他妻子一定急坏了,一定在到处找他。他不仅为自己着急,也为妻子的着急而 着急,是急上加急。 此计不成,周水明继续施展他的才智和谋略。他想把窑工们悄悄发动起来,带 领窑工进行暴动。从力量的对比上,国矿长、齐老板,加上那些监工,他们的人才 十几个。而窑工的人数是几十个,力量要比窑上的人员大出好几倍。只要窑工们不 甘心做奴隶,接受他的发动,心齐,到时他振臂一呼,窑工们一起行动,把监工手 里的鞭子和棍棒夺过来就可以了。煤窑四周没有碉堡,也没有架设机枪,他们呐喊 着冲出去,像是革命洪流,势不可挡。 周水明选择了一个苦大仇深的窑工作为第一个发动对象,这个窑工是老毕。老 毕不止一次骂过他,他也曾发誓不再理老毕,但为了团结老毕,他还是原谅了老毕。 别看老毕把自己的手指头切掉了一根,齐老板一天都没让他休息,他的自残没有起 到任何效果。周水明凑到老毕身边,瞅机会把发动的意思对老毕说了。老毕当时并 没有反对,但一到窑上,老毕就把周水明出卖了。老毕以为自己得到了一个重大的 交换条件,他问齐老板:“我给你说一个重要情况,你们能不能放我走?” 齐老板让他说说看。 他把周水明跟他说的话都端了出来。 齐老板认为他表 现很好,奖励了他一支香烟。至于能不能放他走,齐老板说:“不要着急,我们合 作得很好嘛! 周水明又找了两个窑工秘密谈话,效果都不佳,那两个窑工也把秘密泄露了。 国矿长对周水明的新动向很重视,作出最新指示,让人把周水明的脚脖子上砸 上铁链子,拴起来,不许周水明再串联,再煽风点火。铁链一时不好找,监工把拴 狼狗的铁链解下一根,扣在周水明脚脖子上了。铁链子的另一头拴在一根木头柱子 上,支柱上方顶着大石头,周水明不敢使劲挣,倘若把支柱拉动,石头落下来,周 水明必死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