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雅鲁早晨起来披着棉被咳嗽一阵。窗户纸也被感染了似的,在她连续不断的咳 嗽声里噗噗作响。雅鲁吭吭地说:快开江了,我骨头里窜着一股风,一个劲儿地嗖 嗖凉哪。每年都这样,风刮够了,江也开了。 雅鲁最近有点磨叨,大概是又怀孕的关系吧,每天早晨,她睁开眼睛就要拣自 己以为重要的事情唠叨…“遍。与其说是给家人听,不如说是念给自己。其实她的 话内容大多重复,她的声音也含含糊糊,跟水一样流来流去,难得有一去不复返的 时候。她的话大半和稀奇古怪的梦有关,和屯里唱乌春的黑塔其奶奶滔滔不绝的故 事有关。所以,雅鲁如果唠叨古里古怪的故事,大多数内容她的三个孩子早已耳熟 能详。 屯子里每个孩子刚懂事时,黑塔其奶奶就要给他讲故事,说明屯子的来历非同 寻常。她张着牙都掉光了的薄嘴唇说:早年屯子里曾经出过真龙天子,他临死时叮 嘱儿子—定要把自己光身子装进棺材里,悄悄埋至院内猪槽底下。儿子很孝顺,遵 从父亲的意思办了丧事。可是出嫁的女儿回来奔丧,哭着闹着给父亲穿上衣服。下 葬后,他家的黑狗一反常态,每当启明思出现时,它便跳到屋顶上狂吠,等启明星 隐退之后才跳下房,天天如此。回娘家的女儿认为狗上房不吉利,找人杀掉狗。狗 死后,再也遮不住龙气,天空忽然多出—颗彩气冲天的星星,—下子惊动了皇宫里 的钦天监。为了查明这颗星星的山来,他沿着星星上升的路线—路找去,最后找到 凯阔屯这个地方。钦天监一看地貌便勃然大怒。因为屯子居然坐落在风水宝地上, 江水里还闪烁出黄金的脉气,整个环境堪称人间仙境。这里的男人自不必说了,生 就的傲骨和尊贵,而女人美丽得个个赛王妃。钦天监打开棺材时,老头儿的尸体已 经沿着地下水脉向东走下。他又顺着水脉查找,尸体已到地下水和嫩江汇接处,再 有一步就潜入嫩江。钦天监截住尸体后惊骇极了。老头儿身体大部分已经化成龙形, 还长出龙鳞,只见得裤子正往下褪,最后在脚脖子上。钦天监和手下的人把尸体砍 成九段,马上回禀乾隆皇帝。皇工活也不挑时候。雅鲁连忙放下手里的活。因为身 子笨重,下炕慢,走路也慢,落在女儿后面。她不由责备自己:结婚的女人应该比 风还勤快。男人就是女人脚下的风轮,带动女人一个劲儿地往前赶。心灰意冷的寡 妇才可能早晨睡懒觉,少了男人声音的追赶,再刚强的寡妇也成了沙漠里的麋鹿, 脚底聚不足劲儿。 她走进厨房时,女儿已经将火引着。她在铁锅里添上半锅水,然后用刀背敲下 几小块砖茶放进锅里。当水汽像迷潆的白雾缓缓飘浮后,茶叶便打开卷儿,水呈现 出温亮的茶色。她把过滤后的茶水舀进盆里,接着放进两捧金黄的炒米快眇。当炒 出浓郁的米香后,便把茶水和牛奶同时倒人锅里烧开。她—边麻乎地做饭,一边听 两个儿子在院里干活。她的两个儿子不仅长相酷似父亲,连走路、干活的架势都让 她经常想起早年的木伦。 她第一次见木伦的时候,父亲已经答应了他的提亲。那个晚上,按照族人的婚 约规矩,木伦把手捂在她的乳房上定上定下终身。她跟着他远嫁到这个屯子里,为 他生儿育女;为他流淌了满世界的血。她的第二个孩子生下来就死了,她连看都没 看清楚,接生婆就吩咐男人用布包裹着扔进江里,生怕孩子的灵魂找回家门。最小 的女儿是她上山采榛子时生的。孩子生下时小脸憋得青紫,她用一块尖石头割断脐 带,照着孩子的脚心拍一巴掌,孩子才哭出声。生完第五个孩子,她已经耗尽自己, 虽然她的乳房照样蓬勃,滋出来的都是清水。她用米汤和牛奶把女儿喂到四岁。那 年夏天,女儿跑到江边玩,她手里攥的两枚鹿拐骨玩具落进水里。女孩子们称这种 玩具叫嘎什哈。漂亮的嘎什哈,女儿的小宝贝,女儿膛进江里去找,再也没回来。 雅鲁盼望自己躺在桦皮席子上生第六个孩子时,像成熟的果实一样掉出母腹的是女 儿。她为两个夭折的女儿流淌了多少泪水,只有慈悲的腾格热苍天看得清清楚楚。 好像知道母亲的满腹心事,肚里的孩子踢腾几下。雅鲁拍拍肚子半忧半喜地责怪: 老实呆着吧,没到你出来的时候,出来也没什么可看的。 木伦用木叉子把饲料草放进牛食槽子里,心疼地摸摸怀孕的母牛。大风掀开牛 棚上的苫草,母牛有点受惊,朝他哞哞叫着。两个儿子已经跳上牛棚顶,正用木棒 压住苫草。木伦自言自语道:年年开江都闹腾,怕什么。母牛听懂了主人的意思, 便低下头继续吃草料。虽然它们喜欢在草地里边吃草边沿着明亮柔和的光线悠然游 走,不过在这么大的风天里,还是呆在家里更好。它憧憬地想到,开江之后,草甸 子很快会绿意葱茏,各种各样的花也翩然舞动,它们好日子便随着浓郁的青草味儿 到来。于是牛想开了,不再惦念院外草甸子里的干草,它安静下来,把嘴埋进草料 里津津有味地吃着。木伦看见牛的腹部抽搐几下,揣摸着母牛快生了。这个家既欣 欣向荣,又让他处处操心。当然,他还操心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和他命—样割 舍不了的女人。他望着灰蒙蒙的屯西处,决定还是去看玛尼。玛尼,他必须去看她, 即使天崩地裂,他也要去看她。 趁着家人都在忙碌,木伦牵出棚里的马往院外走。雅鲁后背长丁眼睛一样从屋 子里快步走出来喊:饭都做好了,你上哪儿?木伦头都不回,硬邦邦地回答:你们 先吃吧。雅鲁噤住声,转身便回厨房。锅里的饼烤出糊味,她顺子给正在添火的女 儿一巴掌:糊了也闻不出来,鼻子掉啦。女儿委屈地摔掉手里的柴火,从锅里拿出 饼。母亲心里不痛快,拿她出气呢,但她不想埋怨母亲,因为父亲—大早连招呼都 不打就出门,母亲心里当然很难过。雅鲁边擀饼边诉片,他准是去玛尼家了,他连 脸面都不顾了,他当然顾不—亡脸面,玛尼勾他的魂哪。她边说边哭泣,手里的饼 擀得飞快,一张张快摞上了。女儿也难过起来,安慰母亲说:别哭了,我和哥哥谁 也不气你。雅鲁哭一会儿也感到没意思,抽—下鼻子自嘲道:天上的鹰,当然追地 上跑的,要面子的女人,泪是地下的水,准也看不见。女儿帮母亲翻烙已经烤黄一 面的饼,小心翼翼地问:爸爸不要我们了吗?雅鲁用擀面杖敲敲面板,牛气地说: 他敢吗?莫昆达马上会把他从电子里赶出去,他敢吗?女儿相信母亲的话,族人首 领莫昆达手中的执杖可是天神赋予、族人委托的。如果谁敢违反族人的规矩,干了 伤风败俗的丑事,奠昆达手中的执杖一指,他就必须离开电子,再也回不来了。离 开族群的人,和孤狼一样,会孤独地死掉。 木伦骑上马往玛尼家赶路时,屯子里仍然静悄悄的,没人走动。他怕遇到人。 否则,男人—定要摘下捂了一冬的兽皮帽子,客气地问候之后,有可能问你一大早 去哪里。如果那样,木伦真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正派的人是不说谎话的,只有无 赖说谎。老天在上,族人一向认为人说谎是要遭天惩罚的。木伦是个大男人,忌讳 干不诚实的事,但他和玛尼的事诚实不起。谢天谢地,早晨没遇到什么麻烦,马儿 也懂得主人的心思,一路轻快地跑着。这条道路它太熟悉了,它已经跟随主人跑过 无数次。那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对待它胜似它的主人。每逢它和主人出现在院子里, 女人肯定先照顾它,喂它金黄金黄的包米或者绿意喷香的豌豆。女人喜欢吃豌豆, 在自家菜园子里总要辟出一块地种豌豆。或许喜欢 g9 豌豆的缘故,女人的脖颈白 白的,牙齿也是白白的,圆圆的银盘脸也是白白的,连窈窕的身材也像豌豆美丽的 藤蔓,散出娴静的清香,难怪主人看不见她就失魂落魄、愁肠百结的。马跑得很快, 隔着灰蒙蒙的雾气,马看到柳条篱笆里的女人,便兴奋地打了个喷嚏。 玛尼听见马的喷嚏声抬起头,她看见木伦骑着马从雾气里跑过来。她轻声咳嗽 着放下手里的扫帚去解开拴门的绳索。木伦跳下马,顺手把马的缰绳拴在大门柱上, 表示呆一会儿就走。马很委屈地望着玛尼,四个蹄子不停地踩着地,它的希望落空 了,不由得怨恨自己的主人。玛尼犹豫一下,坚决地解开绳套,牵马进了院子。她。 打开仓库,从里面拉出一个皮口袋放在马前,拍拍它的头说:吃吧。马望望主人, 主人正在仔细察看草房顶。马又望望玛尼,她正一心一意地看着木伦,来不及管它。 于是,马就放心地低下头,吃口袋里的青豌豆了。 自从丈夫去世后,玛尼没能力换屋顶的苫草,年久失修的房屋也和她颓唐落寞 的心境—样了。去年秋季,木伦几乎转遍了所有的草甸子,最后选择最好的草地, 打下足够苫房顶的茅草,打算在农闲时帮玛尼换下风剥雨蚀灰暗脆败的屋顶苫草。 木伦在大风中整夜难以人眠,生怕大风掀飞了房顶,现在看来比想象得要好。看得 出来,玛尼死去的丈夫的确是干活的能手。他看过屋顶,走到吃料的马前牵起绳套, 用不着回头,他就知道玛尼要流泪了。但是现在他没功夫心软,他边牵着马往外走 边嘱咐:你晚上害怕就找人做伴,再刮几天大风就开江了。说完,他骑上马走了。 他不能回头,他不肯把悲伤的玛尼藏进眼睛里带回家。 木伦骑着马心急火燎往家赶。马由于没吃几口香喷喷的食料,一大早跟主人勤 奋地跑一趟,现在匆匆忙忙又往回跑,所以显得懒洋洋的。他猜出马的心思,生气 地吆喝:没出息的家伙,什么时候了还贪吃贪喝。我两头都得顾,哪边也少不了我, 快点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