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见木伦僵硬地站着不动,玛尼边装车边冲他喊:别站着,你打算让她们娘几个 今晚住露天吗?玛尼呼哧呼哧搬草,腰身和平坦的腹部都进出一股令他陌生的力量。 他进子仓库,和玛尼一趟趟抱眷早已束成小捆的草,井然有序地摆在车上。当草堆 垛至半人高时,玛尼爬上去从四面用绳子勒紧,以防路上车颠簸时把草晃掉地上。 装完车,玛尼跳下来,抚摸母牛的肚子怜爱地嘱咐:小心点,牛快生了。牛仿佛听 懂了她的意思,用湿漉漉的舌头舔舔她的手背,打招呼似的哞了一声,也不用谁吩 咐,自己拉动了车往回走。这—下玛尼受不住了,她委屈地哽咽道:连牛都急着回 家,它比我还明白,这儿不是你的家。木伦,你什么都有了,还要我干什么?你太 贪心了!木伦无话可说,他家有天大的事正等着他,他哪有心思安慰悲戚万分的玛 尼。她连埋怨都不找时候,他心里并不服。他跟在牛车后,头都不敢回。牛车越走 越陕,高高的草车一路摇摇晃晃,随时有倾倒的危险。玛尼心如刀绞地看木伦匍匐 在车后奋力地推车,看他大声吆喝牛走慢下来,看飘忽不定的牛车越变越小,终于 像—块石头落进土里,无影无踪。 牛车很快走回家。早巳等在大门边的雅鲁吩咐孩子们卸车,递给木伦一碗温热 的奶茶。木伦咕嘟咕嘟一气喝光茶后,用手掌擦擦嘴角,便顺着梯子上了房顶。他 很有经验地重新打量受损面积,判断从玛尼家运回的草富富有余。他先从房檐底部 苫草,把捆成束的草排开,然后用粗麻绳结结实实绑扎在松木椽子上。站在房檐边 的大儿子负责接弟弟用木草叉递上来的苫草,又抽空拿着厚厚的松木槌敲踏实蓬松 的草,让它们变得像土地一样结实,以防雨水渗人。大儿子干得胸有成竹、灵活利 索。由于格外卖力,鼻尖冒出细密的汗水,浓浓的汗味儿也从光皮袄里活泼地散发 出来。闻到儿子身上飘来的气味,木伦不由抬起头注意地看着他,儿子的身体变高 了,柔韧的腰身让木伦想起草地深处迅疾如风的狼。儿子嘴唇上开始长出一层柔软 的胡须,仿佛粘了一缕金黄色的阳光。木伦的心在那一刻充满了温柔的感动。这是 他的儿子、他的心肝、他的生命。他甚至听得见自己的鲜血在儿子身上汩汩流淌的 声音,是那么真实、那么神奇。木伦粗硬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他和蔼地说:小 伙子,试试怎么苫草,等我干不动时,你就是咱家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儿子怔一 下,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今天第一次用这样的口吻跟他说话,父亲拿他当男子汉哪。 他兴奋极了,朝房子下面忙忙碌碌的母亲喊:父亲让我苫草啦!雅鲁和两个孩子— 起停住手,仰脸望着他。站在房檐上的大儿子从来没这么高大、猛武,好像他广使 劲就能把天捅个窟窿。雅鲁一下子用衣襟捂住脸抽搐地哭了;女儿扯扯她的衣袖口 说:哭什么呀。雅鲁把衣襟放下来,不好意思地说:天哪,咱家又多了一个男子汉 了。大儿子看见母亲流泪,他浑身的血一下子沸腾起来。母亲的泪水是为他流的, 是他难忘的成人仪式。他庄重地对木伦说:父亲,我已经长大了,你什么也别怕。 木伦恍惚地笑一下,感到儿子的话像浓缩的时间一样开始腐蚀他,他的肩膀瞬间松 弛下来。他看着儿子,儿子飞快地用麻绳把苫草捆成席片,再铺到木椽上绑结实, 比他有办法,速度快得令人眼花缭乱。木伦的心顿啪沉下去,掉进羞隗的火焰。儿 子成了他的对手啦,他还梦想自己是只雄鹰哪。他不能落在儿子后面,否则等着全 家人背后怜悯他吧,他昔日的威严就成了形同虚设的面具了。看着两个人在房顶干 得热火朝天,女儿飞陕地跑进厨房,告诉正在做饭的雅鲁:哥哥和父亲比赛哪。雅 鲁头都没抬,口气很骄傲地说:你哥哥早就和你父亲摞上劲儿啦,你父亲早晚都要 输的。 房顶的苫草铺得非常快,太阳也好像一下子从云层里钻出来,围着房顶周围转。 当房草全部苫先后,一家人不约而同地站在院套当中看崭新的草屋顶。女儿跳起来 欢天喜地地喊:真好看,金灿灿的,像麦子一样香喷喷。雅鲁敲着又酸又疼的后背, 心满意足地端详房顶,仿佛那是她刚刚生下的孩子;她欣喜地发现,疾风不知什么 时候虚弱了,原来灰蒙蒙的天空明亮起来,瓦蓝瓦蓝的颜色醉得人想阖眼睛,做— 个美丽而悠长的梦。草屋顶真是金灿灿的,仿佛夏季疯狂成长的麦子饮尽了大地深 处甘甜的水,吸纳着无边无垠的阳光,然后醉意蒙咙地呼吸着、歌唱着。金灿灿的 歌声缓慢地游荡飘浮,弥漫在澄明的世界里。 两个儿子打起喷嚏,一个接一个,欲罢不能。因为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草香味 儿太浓郁了,他们的鼻子受不了刺激。仿佛受了传染,全家人都打起喷嚏,包括正 在牛棚里吃草的母牛。它边气势汹汹地打喷嚏,边羡慕地望着焕然一新的屋顶,很 想变成伶俐的小鸟飞上去,吃香喷喷的草。它遗憾自己一辈子吃的草都不如屋顶的 草闻着那么香甜,那么醉人芬芳。它看着三个孩子快乐地在院套里疯跑,打打闹闹, 女主人怎么吆喝也不消停,还是随他们闹腾去吧。它记得家里很久没这么喜气热闹 了,昔日里那些快乐的时光闻着草香味儿又回来了。它知道这样的快乐有多么珍贵。 女主人拖着膨胀如鼓的大肚子进屋,她没时间乐呵,一家人都饿着肚子哪。过一会 儿,用空心树干做的长烟囱里飘出袅袅的白烟,整个院套和房屋沉浸在祥和宁静的 气氛里。在渐渐弥漫的米香味里,在孩子们跑得很远而显得渺渺的笑声里,母牛慢 慢跪下前腿,因为它怕伤着肚子里的孩子,然后跪下后腿。它把自己整个沐浴在金 灿灿的草屋顶下面,像一位心胸博大的老人,为所有的生命默默祈祷。 吃过晚饭后,雅鲁从柜子深处掏出一个大包裹。她打开系得紧紧的结扣,借着 松子油灯光,格外珍爱地抚摸那张龟皮。在跳跃的火光下,鱼皮网眼似的纹路里似 乎盛溢着粼粼波光和遥远的往事。雅鲁不由轻轻叹口气。女儿趴在母亲肩膀好奇地 问:妈妈,你给谁做衣服?雅鲁用手摸着女儿厚厚的头发,自言自语道:这么好的 皮子,不缝嫁衣可惜了。二儿子想拿哥哥开心,挤眉弄眼地说;快给我哥做吧,他 昨夜还做梦娶媳妇哪。木伦看着两个儿子又在炕上滚成一团嬉闹着,也来了幽默劲 儿:谁也别争,你妈做。生完孩子,你妈穿上新袍子,咱家多了个花喜鹊。雅鲁哼 一声道:你啥也不知道最好。她低下头蛮有把握剪下第一剪子,像是对一个早年相 识的熟人回忆:以前我听大人讲,女孩子梦见“南绰罗花”神,就该有心上人了。 “南绰罗花”神就是野百合花,从开花到谢落,它只有短短的几天功夫。一年里它 孕育自己就是为了这几天,难怪它开得那么灿烂,满甸子的花跟它没个比。女儿以 为母亲开自己的玩笑。因为她前几天跟母亲说过,她梦见漫山遍野的野百合花了。 她害羞地钻进被子里。在她矇咙的睡意里,母亲手里的剪子一直清脆悦耳地响着, 仿佛密如细网的雨丝,穿梭在绿意葱茏的草地里。许多神奇而美丽的花嫣然开放, 纤细的枝蔓恍若一只只女人秀美柔嫩的纤手轻轻摇动,微妙的摇动声逐渐幽深起来, 散发出月亮一样清爽而洁白的气味。 十多天后,雅鲁终于缝制完负皮袍。她把皮袍挂在土墙上,挑剔地四处寻找毛 病。女儿在旁边看呆了。她觉得母亲从未缝制出过如此美丽典雅的衣袍,真不知道 有谁配得上穿它。质地洁白的皮袍闪着一尘不染的银光。它的款式很像满族女人穿 的旗袍,腰身稍稍裁窄下去,女人窈窕的风韵便仄仄袅袅地摇曳出来。袍长过膝, 下身的流线呈扇形。身穿这样皮袍走路的女人,更像翩然起舞或者盈盈欲飞了。在 领口、袖口和袍边,雅鲁精心绣出飘逸变幻的云纹,似乎只要微风拂动,那些云朵 一样的花纹就会变成艳红欲滴的叶子,—片片飘进烟波浩渺的河流里,随着金黄色 的阳光一直漂向远方。在皮袍最底端,雅鲁颇具用心地绣上“南绰罗花”。“南绰 罗花”,人间最圣洁的花,它呼之欲山,翼翼而动,象征着古老的祝福和神灵的保 佑,还确有川流不息的对生命的歌唱。女儿摸着钉在皮袍上七枚古色古香的鹿骨纽 扣,爱不释手。女儿说;妈妈,你从没做过这么漂亮的皮袍,只有天上的神女才配 穿哪。雅鲁很仔细地抻抻袍襟边一些细细的褶纹,没头没脑地对女儿说:女儿家总 归要出嫁的。孩子你记住,婴疼丈夫,也要疼丈夫疼爱的人。 几天后,全屯的女人都知道了,雅鲁送给玛尼一件精美绝伦的鱼皮袍。玛尼珍 惜地把皮袍放进桦皮箱里,打算留给雅鲁女儿出嫁时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