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吕玉家居地很是偏僻,占地面积广,仅后园橘林便有四五亩。橘树长了多年了, 枝繁叶茂,幽静,也有点阴冷。吕玉十岁时,父亲病逝,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在 橘园辟出一块空地,用来种菜。她几乎是橘园里唯一的活物。 有人说,吕玉家阴气太重。房子隐藏于橘林之中,橘树高过窗户,室内光线不 太明朗。尤其是吕玉向北的房间,依赖那一扇木格子窗户采光,一年四季无阳光, 房间潮湿阴冷,墙壁色彩晦暗。里面陈设简单,床、桌、柜,都是清朝的新娘祖母 留下来的,呈暗红色,整个色调阴郁,偶尔来几个同学,房间里才有些明媚。吕玉 去十里外的县城上中学后,这房间便长期无人涉足,更有一种说不出的寂寞阴森。 小年前夜。 这个寒假,吕玉变了模样。身高增至一米六五,身段苗条柔韧,出落得标致异 常。其次是变得寡言少语,逢人多以笑作答,忽然问载了许多愁似的,长时间躲在 房子里不出门。吕玉这个人,沾了房间的阴气,散发一种叫人说不出来的阴郁。 有人说她“眉毛低,阴气重,走路看得见鬼。” 学校宿舍太闹,吕玉分外珍惜这拧得出水来的安静。 又有人说晚间照镜子,吹口哨,亮孤灯会招鬼,吕玉不信邪说,每晚看书至深 夜。 南方的冬天,棉被又冷又硬又潮。吕玉将棉被放火箱烤热了,拿回床上,脱衣 睡觉。睡觉前,从枕头下摸出小镜子,看自己躺着的模样。从额头、眉毛、眼睛、 鼻尖、嘴唇、耳朵,每一处都看仔细,看意足了,才懒懒地伸出手臂,关了台灯。 被子上而有东西压过来,山脚底渐渐往上,吕玉清楚地感觉那个东西的重量, 她想把腿抽出来,动不得。那东西从大腿碾到腹部,逼至胸腔时,吕玉已觉有些窒 息。她奋力挣扎,似在做梦。她无法动弹,所压之处知觉全尤。她恐惧地呼喊隔壁 的母亲,却不能发出任何声音,手触到毛茸茸的东西。她拼命地搏斗,歇斯底里地 狂喊,好比溺水之人,在水底与紧缠双腿的野革撕扯,绝望地求生。她只想开灯, 意念中,手一墒又一遍地去扯开关,始终是在黑暗中。 不知折腾了多久,灿“‘啪”地亮了!吕玉惊魂未定,坐起来,满头大汗。 她甚至不知道,灯是不是自已开的。 这个寒假回来,吕玉总遇到这样的情况。 吕玉不敢睡,又不愿惊动母亲,亮着灯看书,直剑天亮才开始迷糊。 白天有如劫难后的虚假太平。冬天总是阴沉沉的,全村都被淡墨浸染了,透着 昏暗压抑的亮光。吕玉身着黑色风衣,在橘园穿梭,她走过每一棵橘树,走遍橘园 的每个角落。 橘园尽头是长堤。堤脚枯柳成行,拨头散发。目光沿坡而上,到了提面。再翻 过长堤,便是一条河,绵延了多少年的一条兰溪河,如练带柔韧飞旋。 堤上三两行人来往,阒寂无声。 有个影子如鸟,落在吕玉的视线内,让时光一下子倒退到两年前。 徐鹏正朝吕玉挥手。吕玉欣喜万分。她抄近路,知道祖母的坟墓后面,有一条 野径,跨过干涸的沟壑,便可爬上堤坡,整个时间不超过两分钟。 吕玉经过坟头,眼光扫见黑洞比先前更大,有脱落的新土滚到了坟脚。吕玉似 乎又听到一声重叹,心里发毛。紧接着,坟的另一边倏地窜出一团黑色东西,吕玉 吓得腿脚打软。 老黑狗一身泥土,白眼一翻,消失在橘园里。 吕玉与徐鹏下了堤。 河床平坦,河水泛着冷绿。透过清澈水波,可以看见河底的碎石、小个的蚌、 捣衣女遗落的袜子、拖鞋,都爬满了绿苔。一些生活的细小情节,沉淀在水里,又 浮现在眼里。 漫步河滩,河风不大,只是轻轻撩动风衣一角,添些动感。 “你长高了,当然,更好看了。”徐鹏取下羊绒灰格子围巾,给吕玉围上。 “你读大三了吧。什么时候来的呢?”吕玉感觉围巾的温度与徐鹏的气息。 “上午。在堤上逛了几回了,总算看到了你。你怎么从橘园坟墓那边钻出来?” 长形酒窝出现在徐鹏的脸上。 “那条路近。差点没认出来是你。”吕玉狡黠地笑。 “靠北那个小窗户,是你的房间吗?” 吕玉“嗯”了一声。徐鹏不吱声了。 “想什么呢?” “想晚上在你窗前歌唱,像个浪漫的诗人。” “千万不要。我妈会以为是鬼。” “记得守灵夜吗?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梦到我爷爷叫我娶你。” “骗人。” “真的!骗你我是你家大黑狗!” “回去吧!我要给我祖母‘送亮’去了。” 母亲已经睡了。 风飕飕地,像只土拨鼠在橘园里穿梭。屋内木炭火烧得正旺。吕玉又翻阅《聊 斋志异》,细品慢嚼,看妖狐鬼怪,联想到自己晚上的噩梦,又觉得寒意四起。 窗户似乎有异样的声响,仔细听,什么也没有,一时竟不知置身书里书外。 吕玉摇摇头,说道:“冬夜读聊斋,处处是鬼声啊。” 窗户又发出声响。吕玉听清了,是被手指弹击的声音,紧接着有人低声喊道: “吕玉,吕玉,是我,徐鹏。” “啊!”吕玉开了门。 徐鹏夹着一股冷风卷进屋子里。 “你……我……我们……这……”吕玉紧张兴奋。 屋外的风呜咽了。 “我没敢肯定这是你的房间,侦察了五分钟左右。我……吕玉……” 吕玉紧张地“嘘”了一声,把他扯到火炉边坐下,心中慌乱。 只闻呼吸吞吐。徐鹏把手指关节压得劈啪作响。 “今晚,我想与你就这样,像两年前为我爷爷守灵一样。” “我……这不一样……我们……” “我只是想和你呆在一起。” “两年了,你一点消息都没有。” “我,想过给你写信。你那么小,怕你不懂。” “我一直记得你。” “我也是。” 两人又不说话了。 墙上两个身影。长发。短发。半尺远的距离。静静的,影子不动。鼻尖在说话。 睫毛不安地颤动。心跳如鼓。 大黑狗在门外嗅,用爪子挠门。 “我家的老黑狗。两年前你看到过的。” “嗯。很冷酷呢。让它进来?” “它要是冲你吠,会把母亲弄醒。” “我从未听它叫过。它有点怪。”吕玉补充。 “可能是哑巴。人也有残疾的。”徐鹏说。 枯坐。各自不安地翻看自己的手。吕玉拨动炭火,炭已燃尽。 徐鹏突然握住品玉的手。炉火将他的手烤得异常温暖。 他把吕玉的手,贴在他的酒窝上。 “有些冷,怎么办。”吕玉轻声得自己都听不见。 “让我就这样温暖你。”徐鹏抱紧吕玉。 “会冷感冒的。”吕玉说。 “那去被子里。” “把灯关了。” 吕玉不知道徐鹏要将她怎么样,她只知道配合他的调拨,像颗算珠,任他加减 乘除。 最后,徐鹏发出一声重叹。 吕玉想起祖母坟头传出的声音。 窗外,一点微光骤明骤灭,如传说中的磷火,紧接着,有影子一闪,像守灵夜 的徐鹏,从灵堂飘向吕玉。 吕玉将徐鹏抱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