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月亮又圆又小,高高地挂在天上,寒风吹得满村光秃秃的杂树沙沙作响。他由 镇上的火车站下车,拎着小小的一捆行李走了七八里地,到村口,已经是午夜。福 堂家的黄狗由漆黑的前廊里跳出来叫了两声,到底还是认出了他,也就不好意思地 闭上嘴,又钻进它温暖的狗窝。说不定它又下了一窝崽,此刻五六只刚长出毛毛的 小狗,像豌豆荚中的豆粒一样,正摆在它的家里等着它去照看呢。又干又冷的冬天, 谁也没有熬夜看电视打牌的兴头,大伙自然是睡得早了。穿过村巷,他竟是没有看 见一盏亮着的灯。 他的妻子叫秀枝,他们四岁的儿子叫宝伟。他们一定也都睡了,这么冷的天, 就是应该在被窝里一个接着一个地做梦。一会儿他敲着门,他们穿着单薄的衣裳打 开门,一定会惊奇得不得了。宝伟未必一下子认得出他来。他还是一个小家伙,记 性未必会比福堂家的黄狗好。 他在外面做了三四年的工,直到去年他和秀枝才攒够了钱,拆去父亲手上做的 灌风漏雨的老房,盖成这五间敞亮的砖瓦房。他家里的灯却亮着,是他和秀枝卧房 里的灯,全村唯一盏没有灭掉的灯。 这么晚,她还没有睡,她在写信吗?今年她已经很少给他写信了。她用福堂家 小卖部里的电活和他通过几同话。他刚出去做工的时候,几乎每个月都会收到她的 来信,絮絮叨叨地跟他讲村子里的事,讲他们正在慢慢地成长的儿子,怎样给他断 了奶,他怎样学会了走路,他开始学说话了,他会叫爸爸了,这些,当然都是他愿 意看的。秀枝和他读初中的时候是在一个班上,她的作文经常被老师表扬,她是大 伙公认的女秀才,如果不是运气不好,她几乎能考到城里去读高中,那样也不会嫁 给他这个没出息的家伙。他念书可真是一团糟,要是宝伟像他那样子可不行,不过, 他曾在一本旧杂志上看到过,男孩子们的智力接着妈妈的要更多一些。 卧房的窗子是用一格一格的松木条拼起来的,窗扇上嵌着一小块—小块的天蓝 色的毛玻璃。这是他由城里学到的样式,又好看又洋气,秀枝也非常喜欢,他说镶 这样的玻璃,用不着挂窗帘,秀枝还红着脸,专门跑到屋子外面贴着窗朝房间里看 了半天,当时他站在房里,看着她挤在玻璃上的扁扁的鼻子和小嘴巴,像一只小鸭 子,就—个劲地直想发笑。玻璃—格格地映着房间中的灯火,又暖和又明亮。 这时候他却听见了一个男人低低的笑声。他像一棵树被闪电抽了一鞭子,差一 点就叫出了声。扶着墙,他尽量站直了身体。接下来是秀枝的声音,那哑哑的略带 磁性的呢喃,他就是过了奈何桥变成鬼,也听得出来。 他不知道怎么办。他觉得喉咙又干又冷,像卡上了一块生铁。他摸索着行李里 做工用的瓦刀,长长的扁扁的,也许他应该举着它冲进自己的卧房里,将那个家伙 的脑袋像一块砖一样分成两半,他也可以叫醒全村的人,将他们从他的床上扯下来, 捆着扔到这亮晃晃又干又冷的月亮地里。 他只觉得脑袋里好像无数只马蜂在飞。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房子前面是一间小 披屋,前半截堆放着农具,后半截是猪圈,他摇摇晃晃地走进小披屋,门开着,他 将行李卷放在地上,他坐在行李卷上,小屋里漆黑一团。 他摸出一根烟卷,点上火。小屋门外一尺远便是冰凉的月光,月光筛着弯曲的 树影,再向前是他的房子,一扇明亮的布满小格子的窗镶在墙上。 他死死地盯着那扇窗子,直盯得它仿佛在他眼中生出红红的火头,最后燃烧起 来,他的鼻子里充满松木燃烧的焦香。他觉得被火焰烤得浑身出汗,他喉咙里那一 块铁也掉了下来。但是不久,房间里的灯熄掉了,窗子变得漆黑一片。 小屋里,隔着一堵短墙便是猪圈,只闻得见淡淡的臊臭味,她一向是将猪圈收 拾得不错的。那头白猪是他春节离家前买回来的,品种好,现在应该长得很壮实了, 再过十来天,它就会被屠夫杀掉,因为年关近了。黑暗里传来白猪一阵紧一阵的鼾 声。他跟秀枝讲,猪也会打鼾,她不信。有一天他们打了赌,一块由床上爬起来, 拿着手电筒到猪圈里探看,猪却还没有睡着,正在那儿散步,手电筒的光打在它身 上,令它直眨眼睛。人很难得发现一件事情的究竟,如果你不细心,或者是运气不 好。结婚前,他还睡在老房子里,那时候父亲已经得了病,却还没有死,一夜要起 来好几回。他的床和猪圈只有一墙之隔,他想着父亲的病,墙那边的猪又发出来一 阵接一阵的鼾声,总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他抽完了烟卷,把烟盒子扔到地上的时候,忽然想到了他的儿子,宝伟。他一 下子由行李卷上跳了起来,头砰地撞到了小屋的檩条上。 大门锁上了,但他知道在小屋中间的短墙的墙缝里,有一支备用的钥匙。他打 着打火机照着墙,那把钥匙还藏在那儿。那个人肯定也用过这把钥匙,他悲愤地想, 恨不得一扬手就将钥匙扔进猪圈里,他的心都快要裂开了。 他轻轻地开了门,他不愿吵醒他们。宝伟睡在堂屋另一边的小房间里,房门虚 掩着,一推就进去了。门开合的时候,还是发出了吱呀一声轻响,不过他们实在是 睡得很沉,那边房间里没有传过来一丝声响。 关上门,他站在宝伟的小床前,窗前透进来的微光让他看见了宝伟藏在被子里 的小小的身形,他的脑袋大半都埋到了被子里,一只手却半握着伸了出来。他打开 打火机,房间里升起一圈微红的光,他盯着宝伟漆黑的头发和头发下的一张小脸, 火苗将他压着打火机开关的手指头烧得火烫,他都不愿松开手。那是一张他永远都 看不够的小脸蛋,以前他在照片上反复看过无数遍,活脱脱就是他小时候的模样。 他拿给工友们看,他们开玩笑说:“哈,一看就是你的种,你照着你的模样在你媳 妇的肚皮里凿出来的小玩意。” 他闻到了空气里一缕皮肉烧焦的糊味,才觉得打火机已变得像一块烧红的铁一 般,正吱吱地烫着他的手指。打火机掉到了地下。他蹲下身,捡到手里,却没有站 起来,他伏在宝伟的床头上,把脸孔压在床单上。他的鼻子里充满了儿子留在被褥 间的汗水的气味,他听见了儿子舒缓的有节奏的呼吸。泪水一下子由他的眼眶中冲 出来,他直觉得喉头一阵一阵地发紧,他用尽全身的力量,用牙齿咬着被子,来和 这在喉节间蠕动的肌肉作斗争。他想,如果他哭出声来,将宝伟由梦中吵醒,他逐 不如死掉的好。 他站起身的时候,已拿定了主意。他将宝伟和他放在床头的棉衣棉裤一道,裹 在被子里,整个横抱在怀中,由房问里摸索着走出来,穿过堂屋,锁好大门,又来 到屋外的月光地里。他取出小屋里他的那卷行李,将它甩到后背上去。他怀抱着儿 子,再去看那一扇窗子,月光已爬到了窗扇上,玻璃反射出凛凛的寒光,他轻轻地 吁了一口气,便迈开腿,大步朝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