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月亮升到了半空中,照得村巷如同琉璃世界,倒不似白天那样又脏又乱,那些 不起眼的树,也摆着很好看的姿势。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遇见如此安静的时刻, 好像此刻霜凝在黑幽幽的屋瓦上,发出的像蚕啃桑叶的沙沙声,都可谛听得见。福 堂在睡梦中传出来两声咳嗽,看样子他的肺病还很麻烦。这一回,福堂家的狗只是 在狗舍里呜咽了两声,已没有跑出来察看的兴趣。 出了村,是一条向东的大路。已是起更时分,大路被冻得硬邦邦的。大路两边 是一望无际的麦田。麦苗已经有三四寸深。麦田里已布满了清霜,像刚刚簌簌地下 了一场小雪。天上是一天的寒星和大半轮月亮,月光茫茫地落在麦田里,麦地像大 海一样,上面浮着远近无数黑沉沉的村庄。他们的村子,就是这没有月光和繁霜的 大海中的岛屿中的一个。 孩子沉甸甸的,身子又柔软又暖和。这个世界现在只有他和宝伟两个人。他们 赶着路,月亮在他的身前扔下淡淡的影子。两人离他那个小村子越来越远。好在一 点风也没有,凛冽的清寒像针一样扎着他的面孔和手。他穿着棉大衣,只好挪出一 只手将领子竖了起来。他本来想把手缩进被子里去,但又怕冷气随着手臂钻进被子。 好在过了不久,他就走出了一身热汗,脸和手,还有脚都开始发热了,也就不惧怕 空气中的牛毛般细细的寒冷。 他想起宝伟刚生下来的时候,他由接生的肖妈妈手里接过他的小襁褓的情形, 小家伙红着脸皮,难看得要命,轻得几乎就像一根鸡毛。现在他长大啦。抱在怀里, 很重,也很暖和。上河堤的时候,宝伟醒了,小脑袋出被子里伸出来,眼睛盯着他 看。他心里一慌,双手一松,差点将宝伟扔到了地上。 “爸爸。”小孩轻轻地叫道,嗓子嫩嫩的像春天的柳条一般。 “嗯,我是爸爸。”他紧紧地搂住儿子,眼泪几乎都涌了出来。 “妈妈说你还过一个月就可以回来。” “嗯。” “回来将我们家的猪杀啦,我们一起过年。” “嗯。” “我要猪的尿脬,我要用它做气球。” “好。猪的尿脬就是你的。” “我这次又梦到你了,爸爸,以前我跟妈妈说,她总是不相信。”宝伟伸出小 手来,摸索着他的脸,他的小手由被子里刚抽出来,很暖和。 “你的脸像冰一样扎手,你的胡子没有刮。” “快把手放回被子里去,再睡一会儿。”他把孩子的小手放回被子里,他希望 他能接着睡下去,接着做他的梦。孩子缩回手,果然又闭上了眼睛,不说话了。 他觉得有一点饿,没有吃晚饭,肚子在咕咕地叫,仿佛里面藏着一只鸽子。但 孩子给了他力量和勇气。他坚定地抱着孩子。上了坡,走到河堤上。河堤像一个巨 大的弯曲的环,夹在护堤的松林中间,透过左边的松林,看得见在月光里闪着寒光 的漆黑的河流。堤的右边的松林里,则碑影幢幢。顺着这道长堤,下面埋着附近村 里这些年来死去的人,他的祖父祖母,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他认得的许多人,都 埋在这片松林里。坟堆像一道不断伸长的锁链。小时候,这是他最怕走的一段路, 从来他都是朝堤下看都不敢看一眼,一路小跑地跑过去。 有一年夏天,他也就十四五岁吧,父亲带着他去赶集,他们各自骑着自行车, 车后面驮着两麻袋土豆去集上卖。要占—个好一点的摊位,自然得早一点起床,他 们上路的时候,天匕也是这样有明晃晃的月亮。他骑着车跟在父亲的身后,空气中 浮满了小蠓虫,不时撞在他的脸上。他心里慌得要命,只想快一点由林间出来,拐 下桥,到镇上去。哪知道车子的前轮硌在—块小石头上,他手—抖,自行车就改变 了方向,带着他和土豆,一头朝松林里栽下去。 一棵松树拦住了他像噩梦一般的俯冲,他的身体顿时由车笼头前翻了出去,面 朝天躺在了一个坟堆上,他还来不及害怕,一阵剧烈的疼痛就由下身传来,他捂着 裤裆,怎么都爬不起来。 他看到父亲几乎也是滚下堤来,看见他的模样,赶紧将他拎起来,像钟摆一样 晃着他的身体,又将手伸进裤子里摸索着他的下身,重重的呼吸就打在他的脸上, 父亲从来没有如此紧张过。好在一切都安然无恙,疼痛很快就消失了。他们又趁着 月色骑车上路。 也许就是从那时候起,他就不怕走这一段夜路了。人的胆子,往往就是因为一 件莫名其妙的事变大的。父亲去世后,他和村里的年轻汉子来为父亲挖坟,在松林 里干了整整一天,现在,父亲已被他埋到了松林里,此刻就睡在前面看林子的小屋 下面,他更没有理由去害怕。 他本来想到父亲的墓前去看一看,犹豫了一下,还是由小屋前走过去了,他抱 着宝伟不好下坡,而且他实在不知道该对父亲说些什么,他现在这个样子,父亲知 道也会着急,父亲性子和他一样沉闷,一件事闷在心里,就像将石头扔进锅里永远 都煮不化。他的病就是这样得来的。然后半年都没有就死了。 他和宝伟,有一天也会死,他们也要被埋在这里,成为那长链中的一个小环。 在他怀里,孩子又睁开了眼睛。 “我不是在做梦,爸爸,你真的回来了。” “接着睡吧。” “我已经醒啦。” “你害怕吗?” “不,我不怕,爸爸。” “是,不用怕,不用怕。” “好。不用怕。” “爸爸带你到镇上去。” “到镇上去干什么?” “我们坐火车到城里去逛公园。” “逛公园干什么?” “我们去看大象,大象用长鼻子卷别人送给它的香蕉,用鼻子打水给自己洗澡, 大象还会自己顶球,它们三四头大象一起住在一幢很大很高的房子里。” 他还真的去一所公园里做房子,他看到图纸的时候吓了一跳,工头说是用来关 大象的,他才恍然大悟,不过他花了一个月工夫给大象盖房子,墙砌得很厚,大象 嘛,力气肯定是大得不得了,他给它们做好了睡觉的地方,吃草料的槽,导走大小 便的池子,却没有来得及看见大象。大象顶球也好,洗澡也好,吃香蕉也好,他都 是在电视里看到的。 “我不喜欢大象,大象看上去很脏。我喜欢猴子,它们由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 上,总是一只手抓着树,一只手拿着苹果。” “不是手,是爪子。” “就是手,我看过猴子,有人牵着它来家里乞讨,它的手和人的手一模一样。” “好,我们到公园去看猴子。” “除了猴子,公园里还有什么好玩的?” 他一时被难住了。想了好半天,他说:“还有亭子,亭子里也很好玩。” “亭子是什么样的?” “比如说吧,一间房子,做在水边,或者是山上,四面的墙都拆掉了,只剩下 几根涂了红漆的圆柱子撑着,上面是绿色的琉璃瓦,泥瓦匠们做了好几个檐角,朝 天上翘着,亭子里有石桌子、石凳子,从外面就可以看见,城里人在里面打牌,也 可以坐着讲闲话,一边吃着瓜子、牛肉干什么的。” “我喜欢亭子。我也要坐在里面和你讲话,打牌。” “好,以后我们有空就上公园,看完猴子,就到亭子里去玩。” “爸爸,我要下来走路。” “好。” 他帮宝伟将棉衣穿上,牵着他的手,他们并排走着。不一会他们就走出了松树 林。月光一下子把两个人照住了,堤上两条影子,一条长一条短。他们要过桥,过 了桥,翻过堤,再走一会,就是小镇了。这会儿,前面京广线上,几分钟就有一趟 火车通过,那轰隆隆的声响传过来,显得明朗而空旷。 父子俩站在石桥上歇了一会。桥面上映着霜,印出了两个人的脚印。他们面对 着桥下的河站着,河水在月光鼬缓缓地往前流。小河也就10余米宽,河岸上是一排 高高的掉光了叶子的野梨树。还是做小孩的时候,他来这条河里摸鱼,就有那一排 野梨树,夏天时,上面挂满了浅褐色的小梨子。河床上布满了石缝,里面住着长着 尖刺的狡猾的鲶鱼,它们的背和他一样被太阳晒得黝黑,分布一圈一圈的斑纹,身 体满是黏液,滑滑的,一不小心,手指头就被鲶鱼刺得又疼又痒。现在这么冷的晚 上,鲶鱼肯定是深深地藏在石缝的最里面,就是有不怕冷的捕鱼人穿着防水服,用 拖网沿着岸捞鱼,也休想抓到它们。 他把手放在栏杆上的小石狮子头顶上,宝伟也跟着这么做。小石狮子头顶上的 霜凌一下子便融掉了,变得又凉又滑。 “你喜欢那个叔叔吗?” “不喜欢,他常常拿苹果来给我吃,他帮妈妈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