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水面上升起了风,吹进了他的棉大衣里头。他盯着桥下的流水,一刹那间,秀 枝的模样在他的头脑里涌现出来,她丰腴而温存的身体,她有时候稍稍生气翘起嘴 的样子,好像就清清楚楚地像照片一样映在水面上。他想起来他们结婚的那一天晚 上,满屋的客人都没有走,在堂屋里打麻将,他们两个人则被关进了新房里,他都 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秀枝在一边利索地脱光了衣服,他才来得及看了她的身体一眼, 她就藏进了被子里。宝伟说不定就是那时候有的。他常躺在工棚里反复想着那个晚 上,一点一滴的细节,都慢慢地尽量想起来,拼贴好,放在脑子里。有时候晚上真 是寂寞,他就靠反复琢磨这些事,将自已留在床上,不和工友们一起出门去胡闹。 当然,有那么一两回,他也去过。人真是一个又软弱又可怜的东西,很难去坚持你 的想法。 “前几天这儿有一个女的跳水死啦。”宝伟说。 “你怎么知道呢?” “妈妈告诉我的,她上街的时候还看见过那个人留在岸上的布鞋,布鞋上涂满 了泥巴,妈妈说她再不敢从这座桥上走了。” “那你知道那女的为什么要跳水呢?” “我听他们说是和她男的吵架。” “这种事总是有的。” “嗯,这种事总是有的。” “你见过火车吗?” “没有,我还是一个小孩呢。” “火车把人们带到外面去,世界很大很大的。” “我想坐火车,我想到外面去。” “火车上有各种各样的人,他们由不同的地方来,口音也不一样。有时候你根 本听不清他们在讲些什么。” “他们都不愿待在自己的家里吗?” “嗯。他们喜欢在外面闯荡。他们得挣钱。只是到过年时才回家。” “那火车能开到月亮上去吗?” “能。” “那火车能开到太阳上去吗?” “能,就是火车要找个地方加很多很多的油。” “为什么呢?” “因为到太阳很远,要是油不够,火车只好竖在半空中,那可就惨了。” “我们快走吧。” “好。” “我们坐火车去。” “好。” 孩子将手由小石狮子的脑袋上拿下来,迈开步向桥下走去。他笑了一下,也跟 了上来。前面又传来一阵火车的铁轮咬着轨道发出的咔哒声。那是多么美妙的声音, 小时候他一个人半夜醒来,总是要躺在被子底下谛听半天,车轮敲击着大地,在将 火车和火车上的人带到他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遇到星期天,他也常和小伙伴们一 起来看火车,那时候还是蒸汽火车,火车发出轰隆隆的巨大响声,向天上吐出白蒸 汽,一串一串的如同云彩,还别说,好多年,他都以为天上的云彩就是由火车吐出 来的。那时候好像客车少,多是运煤的漫长的车厢,有时候,火车上还会有坦克和 大炮,他回家讲给父亲听,父亲就说,那是军队在调动演习,说不定要打仗呢。后 来,还真听说和越南打了一仗,死了很多人,他们村就有一个当兵的堂叔死掉啦。 有时候,也有短短的客车开过去,车厢是封闭的,涂着墨绿的颜色,车厢里的人们 有时候掀起窗帘朝外看,他们的脸孔一晃就过去了。他从心里羡慕那些坐在火车上 的人。后来他也一年要坐好几趟火车了,他总是挑在窗子边上,最喜欢的也是晚上, 大伙都伏在桌上睡了,他一个人,看着外面,一动不动的星星在天上,黑暗中的灯 火一晃而过,好几次他都坐了整整一夜。 下了河堤,小镇的灯火已遥遥可见。月亮渐渐偏西,变得微微发红。但是霜还 在下降,路边的草木,都被它默无声息地染得雪白一片。有一会宝伟抬起头来盯着 他,惊奇地说:“爸爸,你头上也打霜了。”他一摸头发,果真是凉凉的一片。 “你像爷爷。头发都白了。” 他不想掸掉头发上的霜,继续拉着儿子的小手,大踏步往镇上走。不一会他们 就走到了镇里的街道上,街上的路灯光洒落在他们的肩头。小镇显得空洞荒凉,像 一张老头子们空洞的嘴巴,在街道上,父子俩就像两颗一长一短,在走动的牙齿。 火车站的候车室里也亮着灯,几个人坐在长椅上打着瞌睡等火车。几个小时前, 当他从火车上下来,经过候车室的时候,他们好像都已经在这里了,这么冷的打霜 的晚上,也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熬过来的。他到窗口前叫醒那个值班的姑娘买了一张 硬座票,6 点30分往武汉去的慢车。 买好车票,还有一点时间,他又带着宝伟去旁边的刚开张的早点摊上吃了两碗 面条,才回到候车室里。火车已经快进站了,车站上的播音员用她并不怎么好的普 通话开始预告。他和宝伟肩并肩坐在长椅上,他的行李放在脚下,他的手里捏着火 车票。他有一点儿激动,和几年前,跟着村里人第一回来坐火车时一样,心扑通扑 通地跳着。 “我想妈妈。” “嗯。” “妈妈能跟我们一起坐火车吗?我们一起去公园看大象,一起到亭子里玩,三 个人可以打牌,可以打斗地主。” “妈妈还没有醒。她去不了啦。” “我想妈妈。” 孩子哭了起来,他努力让自己不哭出声来,他知道哭出声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 他的小肩膀一耸一耸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 孩子的眼泪凉凉的,他替他擦掉了。他趴在孩子前面,孩子孤零零地坐在长椅 上哭。 他直起身来,将孩子抱在怀里,向外面的商店走去。他在那里拨通了福堂家的 电话。福堂听完电话,就去喊秀枝去了,想着一大早将他由床上叫起来,他心里挺 不安的。 一会儿他听见了秀枝的声音,她喘着气,很惊慌。 “我将宝伟留在镇里火车站的值班室里,你来领他回去。”他低声说,他的嗓 子有一些沙哑,毕竟一晚上都没有睡,天又冷。 “你回来,你要我怎么样我都愿意。”秀枝半天没有做声,说完这句话,她就 在电话里哭了起来。 “算了,我在外面也呆习惯了,有时候,除夕和元宵,城里人还要放焰火,也 蛮热闹的。”他说,挂上了电话。 刚好来得及赶上6 点30分的火车,这趟车一半是客车,另一半,是镇上的菜农 们将菜园里的菜运往武汉的货车,清晨货车车厢里挤满了人,也不知这些人是从哪 里冒出来,客座里倒是空荡荡的。车厢中散发着鸡鸭和青菜混淆时的难闻的味道。 他把行李扔进行李架,坐在座位上。车窗外天已经亮了,微明的曙光里点着已变得 苍白的路灯。站台和铁轨相交的地方,生着长长的荒草,上面已凝上了一层厚厚的 霜,映着淡淡的阳光,如同一层胭脂。荒草间,是四根黑亮的铁轨,它们并肩向前, 奔赴远方,因为不断地有车辆来往,它们身上一小块霜都没有。 火车开动的时候,他看见了宝伟,他由值班室里跑了出来,那个值班的好姑娘 就跟在他身后。宝伟跑了几步,又站住了,呆呆地盯着正在挪动的一节节车厢,红 彤彤的旭光正好照在他的小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