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就在那个有了秋意的早晨,十八岁的灵灵站在一个几乎陌生的厨房里,捧着那 个篾编的玩具房子,突然被一种无法言喻的悲哀袭中。微笑如水退下,脸上突然就 有了第一缕的沧桑。那个玩具房子在最不经意之间碰着了她的心,心隐隐地生疼, 是那种有了空洞的疼。那空洞小得只有她自己知道,却又大得没有一样东西可以填 补。 半晌,才蔫蔫地问财求:“阿公这个房子是照老宅的样子做的吗?” 财求手里的篾刀偏了一下,篾条陡然断了。血珠像一只黑圆的虫子,从大拇指 上缓缓地钻出来,爬到竹条上,又滚落到地上。 “你别听百川这个混虫胡说八道。哪有什么老宅?都拆了。” 末雁出门的时候,天刚有了第一抹青,镇子还摊手摊脚地沉睡在黎明的一丝凉 意里。门厅里黄狗刚抬了一下头,便被百川一眼给碾扁了,低低地呜咽了一声,翻 了个身,带着些臊意接着睡去了。 上坟的路在山上。山是藻溪人的说法,其实在真正见过山的人看来,这种地方 顶多只能算是个土丘。坐惯了汽车的末雁,行走在那样的路上,总觉得有些高一脚 低一脚的别扭。地上湿湿的有些露水,草很重,踩上去闷闷实实的,却听不见脚步 的声响。没有大雾,有的是极薄的似有似无的一层水汽,隔在人和景致的中间,让 人看得见,又看不远。末雁只见百川的那件红衬衫,在几步之外一跳一跳的如在风 里舞动的花。 两人不紧不慢地走了一阵,就到了一个开阔的去处,迎面—汪水,突然就将坡 截住了。水有深有浅,深处不见底,浅处露着一排大小不一的石头,是让人涉水过 河的丁步。水色依稀有些浊黄,不是水本身的缘故,却是水底石头的颜色。水心空 荡着,沿岸却长了黑压压一片的败草,将水剪得很是零乱起来。秋虫声声,聒噪不 止。百川扔了一块石头过去,水咚的一声碎了,惊起一群野雀,满天便都是翅膀的 抖簌声。鸟渐行渐远,四周便万籁俱寂起来。直至水面全然平复了,虫声又起,聒 噪依旧。末雁直着脖子哦地喊了一声,风将那声音扯得细细碎碎的,丢到极远之处。 再传回来时,嘤嘤嗡嗡的竟听不真切了。 “这水有名字吗?” “藻溪。” “原来如此。昨天送殡怎么没有路过这里呢?” “过水不吉利——昨天走的是另一条路。” 末雁正想问为什么不吉利,却看见一道红光朝自己迎面飞来。挡住了,方知是 百川的衬衫——百川已经嗖的蹿进了水里。水破了一个口子,将百川咕的吞了,水 底下扑腾扑腾的仿佛有鱼在翻身。再破开时,百川已经游到水心了,对末雁伸出两 个指头,做了个V 型手势,又一个鲤鱼打挺,钻回水中。水底咕噜咕噜的冒起了一 串水泡。水泡越来越大,扁扁地浮到水面,裂了,变成一圈一圈的涟漪。后来便渐 渐平合了,不再有动静。 末雁叫了一声“百川”,无人回应。又叫了一声,这次声音就有些走样了,却 依旧无人回应。便一脚登了鞋子,刚要下水,才记得自己原本是没有水性的。 四下看去,天朦朦的才亮,路上荒荒的竟没有一个行人。一时心慌得六神无主 起来,失声大喊了一声“皇天啊——”那声气里已经带了明显的哭意。 那个“啊”字还没有拉完,水突然在她脚边裂开了一条缝,百川湿漉漉地爬了 上来,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别在这里练嗓子了,鱼都让你给吓死了。” 末雁抓起地上的红衬衫,朝着百川劈头盖脸地猛抽过去。抽完了,身子便像剔 了骨头似的矮了下去,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百川拽住了末雁的 胳膊,本意是想扶的,却觉得一股温软如导火索似的顺着自己的肩胛骨一路燃过去, 轰的一声在心里炸出个大火球。不容细想,就已将末雁扳倒在地,紧紧吮住了末雁 的唇。 末雁挣了两下,就挣不动了,只觉得自己的整个身子在百川的唇间化作了一股 旋涡,旋啊,旋啊,旋进了一片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茫茫空白。不由得恐慌起来, 终于狠命地推开了百川,坐起来,却浑身虚虚的发着颤,仿佛心肝肺腑都叫百川吮 走了,剩下的,不过是具空壳。 “百、百川,你疯了,论岁数我可以做你妈了。” “谁跟你论岁数?论岁数你该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喝参汤叉麻将抱孙子,还满 世界乱跑什么?” 末雁忍不住笑了,斜了百川一眼,说:“论岁数你早该找个小姑娘,生个胖小 子,洗奶瓶换尿布,和小保姆调情,讨老丈人欢心呢——还在这里做什么无用功。” 末雁说完了,就暗暗吃了一惊,没想到自己如此木讷的个性,到了藻溪,换了 个地界,竟也变得伶牙俐齿起来。 “这年头小姑娘都给污染坏了,你这个岁数里头,说不定还有个把简单清纯点 的。” 末雁呸了一声:“你们都一个德行,有了简单的,又想着复杂的;对付不了复 杂的,回头又找简单的。” 百川咦了一声,正想问这个“你们”是什么意思?看末雁脸色陡然变了,就咽 了回去。找了个背阴的地方,将裤子脱下拧干了再穿上,衬衫却懒得穿回去,搭在 肩上,便继续赶路。末雁依旧不远不近地跟在后边,这一程,两人却不再有话。 到了坟地,已经有人烧过纸了。草堆里插了几束檀香,尚在袅袅的生烟。轻风 吹过,将那烟拦腰截断了,纸灰低低地盘旋起来,如饥饿寻食的蝇。末雁睡了一夜 的感觉,又被搅动起来,忍不住对百川说你们藻溪人对人真好。百川冷冷一笑,说 你应该说你妈对藻溪人真好——这上街下街有多少家吃过她的好处? 末雁想起从前母亲对乡党的种种冷淡,心里替母亲生了愧,却是说不得的那种 愧,就默默地从篮子里掏出冥纸,堆在地上。 冥纸是财求伯早就准备好的。末雁知道烧完纸回家,财求伯还会给她一张名单 ——这两天要去拜访的亲友名单,是按亲疏远近次序排好的。财求伯甚至准备好了 末雁该说的话。这一切末雁都是不懂的,但末雁不需要懂,末雁只需要照办。从前 末雁是个管事的人——管家,管实验室,管国事,也管天下事。现在她只是财求伯 手里的一个棋子,他叫她爬山她就爬山,他让她过河她就过河。他操着她的心,她 至多不过费点力气。力气她有的是,心她却已经耗费得差不多了。她现在不看报纸, 也接不到电话,即使外边的世界里发生着天塌地陷的灾难,她也浑然不知。她觉得 她仿佛是藻溪水里的一条鱼,尾巴一摆的工夫就甩掉了整个世界。她在藻溪的日子 是一种藏了头掐了尾没有因缘不问结果没心没肺的日子,愚昧简单省心,甚至有些 隐隐的快乐。 想到这里末雁微微一笑,对百川说你那首关心粮食蔬菜喂马劈柴的诗很好,回 去给我抄一份,我叫人写个条幅挂在墙上。百川也微微一笑,说那不是我写的,是 一个叫海子的人写的。你别上他的当,以为他真有多幸福。他写完那首诗两个月就 自杀了,卧轨的。 两人又烧了一会儿纸,百川突然问末雁:“为什么要离?” 末雁吃了一惊,又慢慢镇静下来:“谁说要离?” “你这样的人,若不是叫人给踹了,怎么会关心粮食蔬菜?” 末雁只觉得身上的血轰轰地涌上来,在脸上脖子上喷出筛孔似的洞来。忍了忍, 没忍住,一脚踢翻了篮子,冥纸雪片似的飞了百川一身。 “百川你别给脸不要脸,我出国的时候,你还吃奶呢。要想教训我,你先去死 几个来回吧。” 百川听了拍掌大笑:“骂得好,骂得真好,到底是出过国的。就怕你一肚子委 屈说不出来,咱就把自己牺牲出去,撞你的枪口。这回解气了吗?到底要我死几回? 我好回去准备准备,写个遗嘱什么的。” 末雁的脸就绷不下去了,噗嗤—声也笑了。半晌,才叹了一口气,说:“人家 要走,我还能拦得住?自然是嫌我闷,不会花巧呗。其实,他比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要是好些,也不会嫌我了——两个闷的呆在—起,才非得求变不可。” 百川慢条斯理地将粘在身上的冥纸一张一张地掸下来,都掸完了,才抬头看了 末雁一眼:“要我说,你闷倒是不怎么闷,凶却是真凶。你在藻溪不过两天,骂也 骂过了,打也打过了,再往下发展,就该是刑事犯罪了。其实,教训你两句也是应 该的,我看你坏就坏在出国早上面,思想就停留在那儿,再没发展了。不教训教训 你,自我感觉一路良好下去,才叫可怕呢。” 末雁听了,不禁一怔,想回嘴,一时却找不出话来。 两人接着烧纸,竹篮渐渐地见了底。末雁发现篮底的那儿张纸钱和上头的有些 不同,并没有金元宝和票额,就拿出来细看。只见上边印了些笔墨纸砚之类的东西, 还有几张画的是书,封面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史记”“红楼梦”“论语”“十万个 为什么”等等等等,便问百川是怎么回事? 百川谦地是我们家老爷子关心你妈在阴间的精神生活呢——你妈当年是藻溪乡 里唯一一个读过高中的女子。末雁一时很是感动起来,便问百川你昨天说的那话是 真的吗?你家老爷子真想过要和我妈好? 百川站起来,指指山下,说:“岂止是我家老爷子,藻溪哪家的小子不想和你 妈有一手呢?可你妈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去平阳上学,来来回回都是长工老妈子接 送的。我爷爷是谁?下街角老绝户在路上领来的小孤儿,除了一把篾刀,赤条条— 无所有。阶级,你没忘了什么叫阶级吧?” 末雁也站起来,看见下山的那条小路,已经在晨光中渐渐清晰起来。踩实了泥 土在初醒的阳光底下灰坨坨地延伸开去,如一条洗过的猪肠。她不知道母亲有过什 么样的童年和少年,她对母亲早年生活的了解,几乎完全依赖在百川这几句轻描淡 写的叙述上。然而,她的想象力却已经在这极其窄小的空间里笨拙地飞翔起来了。 她依稀看见豆蔻年华的母亲,梳了两条长辫子,穿着一件白斜襟布袄和黑布长裙, 腋下夹着书,轻盈地走过这条小径,身后跟着一个缠着小脚的老妈子。只是不知道, 那个时候的母亲,是否也和后来一样的沉默寡言? 其实回想起来,母亲也不完全是寡言的。有一回,末雁把钥匙锁在了家里,只 好去学校找母亲。母亲在上最后一堂课。那一天,母亲讲的是高尔基的《海燕》。 母亲把课本平平地摊放在手心,在讲台上走来走去,样子像一个初出校门的大学生。 母亲那天的话题是关于海,关于飞翔,关于自由,关于勇敢的。母亲的话像水一样 毫无阻隔地流淌着;母亲的眼角眉梢到处都是翅膀飞过的痕迹。然而,在见到末雁 的一刹那,水猝然止了,翅膀纷纷坠地。母亲瞬间又变回了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