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纸烧尽,日头也高了,湿气散去,坟饰的颜色和线条就渐渐清朗起来。昨日下 殡之时,末雁被人木偶似的牵过来拉过去,头昏脑胀的,并没有看清坟地。今日静 心来看,就很有了些不同。墓地里一共有二十五座墓穴,分成了三排——大约是按 辈分排的。坟盖是一溜朱红色的琉璃瓦,角上有兽头。墓穴之间是五彩瓷砖墙,砌 的是十字元宝花纹。三排之间各有一长条水泥平地,也是雕满了福寿图形的。远远 看过去,竟像是旧式人家的三进住宅,东厢西厢正宅天井大院,样样具备,只是没 有门。非但没有那想象之中的阴森之气,反倒有几分富贵喜庆的样子。 母亲的墓在最下一排的最右边,封口的水泥还没有全干。母亲的石碑极是简单, 只有姓名和生卒年月。这一排其他墓碑上的名字,末雁一个也不认得,猜想大约是 母亲的哥哥和堂兄弟们。上一排离母亲最近的两个石碑上分别写着:黄公寿田名志 野之墓和元配袁氏孺人之墓。末雁小时隐隐听母亲说过外公一家很早就死了,便问 百川这里葬的是不是自己的外公外婆。百川说这是你的大外公大外婆,也就是你妈 的大伯和婶娘。末雁又问这两人怎么死在同年同月呢?百川没吭声,只拿鞋子一下 一下地跟地上的火星子。都踞灭了,才说:“你妈没告诉你土改是怎么回事?” 末雁的脑袋轰的一下炸了开来,满地都是碎片。待到尘埃渐渐落定,才颤颤地 问:怎么死的? 枪毙。跳井。坟是后来修的。 我的外公和外婆呢,也是这么死的吗? 逃出去了,和你两个舅舅。 我妈为什么没和他们一起逃? 这个你问老爷子,我也不知道。 末雁那天下山的步子很急,脚似乎离开了身体在独自飞行,百川一路小跑才勉 强跟上。末雁的神经在那一刻兴奋起来了,仿佛在沉睡多年之后突然被唤醒,浑身 带着初醒的抖擞和警觉。她知道她正在渐渐走进一个故事,一个让母亲艰难地捂了 很多年,发酵到随时可以轰然爆炸的故事。 下了山,远远的,就看见了牵着狗等在街口的灵灵。 末雁是在军用机场等待登机的时候,发现了越明的信的。 信藏在她随身提包的里兜,和她的护照身份证件放在一起,她绝无可能错过。 信是越明策划的,可是真正属于越明写的部分,却只有两句话:“末雁,希望 你能在那样遥远的地方清醒地考虑我的建议——趁我们还有机会过另外一种生活的 时候。”剩余的部分是律师起草的离婚协议书。 其实越明在略微年轻一些的时候也提起过分开的事,但是语气和姿势都是含混 暧昧,接近于暗示的。越明越老,就越急切地想离婚,因为生命的绳索越来越短了, 他必须紧紧地拽住最后一截。末雁后来渐渐明白了,其实男人有时比女人更加害怕 老去。 现在末雁回想起来,越明在自己出差去北极的事情上表现出来的过分热心,实 际上是一次精心的预谋。越明无法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他厌倦了她,他渴望自由。他 宁愿背过身去捅她十刀,却不忍心当面给她一拳头。越明就是这样一个可以同时用 善良和懦弱来定位的男人。 末雁从头到尾地看完了离婚协议书,心里涌上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动用这样一 个头脑清醒思维详尽又富有人情味的律师,大概起码得花费一千加元。她把信折起 来,放回提包。对于这样迂回的进攻,她决定完全不予回应。虽然她注定抓不住越 明了,但是维系他们关系的最后一段锁链还捏在她的手里,她必须看着越明真刀真 枪面对面地亲手砍断。越明必须直面这个粗粝的伤口。自由和良心,不能两者皆得。 怀着一丝接近于快感的漠然,末雁登上了飞往北极的军用飞机。她和几位来自 欧洲和日本的科学家将在飞机上集合,一起前往加军基地考察北极大气层状况。 经过两天的集训和休整之后,这队人马开始分组在野外作业。为了防止空气污 染,工作车辆都必须停泊在一公里以外的地方,大家徒步进入工作区。沿途是一片 没有任何参照物的茫茫雪地,唯一的路标是一条从停车场一直连到实验室的铁索— —是为了防止迷路的。 和末雁搭档的是德国人汉斯。汉斯是海德堡大学工学院的教授,德国环境气象 局的高级顾问,同时还持有飞机驾驶执照——从育空山谷到加军基地的那一段路, 就是汉斯开的飞机。 沿着一条单调的铁索步行,谈话就成了瓦解瞌睡的唯一药方。汉斯会一些简单 的英文,末雁会一些简单的德文,两人用有限的共同语言交流,对话就变得言简意 赅起来。 汉斯,你飞机,开得好。 可是,汽车,不开。 上班,怎么办? 自行车,没有污染,简单,干净。 雁,多伦多,好吗? 太大,汽车,堵,每天。 大城市,我,不喜欢,麻烦。 汉斯做了个龇牙咧嘴的恐怖表情,末雁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天的光照已经十分微弱,整个白天都如令人昏昏欲睡的黄昏。再过一两个星 期,北极将进入漫漫长夜。末雁和汉斯是在微弱的光亮中出发的,却在途中遭遇了 一次惊心动魄的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