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黑得很快。没有建筑物和公路的阻隔,天和地之间除却了连绵环绕的低矮山 峦,几乎是一种赤裸的相拥。日落的过程里其实完全没有太阳,太阳在那个时刻里 只是一种想象,一种由光而来的想象。地除了天一无所有,天除了光一无所有。光 是无云无雾,纯净透明的。从橙过渡到紫,从紫过渡到青,再从青过渡到灰。每一 层的过渡仿佛都是一种撕扯和挣扎,是天地相拥翻滚的过程中溅出的叹息。 突然间,天滚到了地的身下,世界坠入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虽然有过短暂的渲染和铺垫,黑暗的来临依旧是突兀没有防备的。黑暗大笔大 笔地抹去了生辣的胆气朦胧的渴望,剩下的只是令人颤簌不安的孤单和绝望。这个 暗夜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个暗夜,这个暗夜太冗长了,通往下一个日出的时辰似乎 遥遥无期。末雁知道光滚落下去的那个地方,女儿灵灵大约已经点上了灯。灵灵有 属于自己的灯,即使没有太阳,灵灵的灯也会长长地亮着,照着脚,照着身,照着 别人,也被别人照着。 而她却只有她自己了。 刹那间,末雁有了一丝永无天日的恐慌,在黑暗中格格地发起抖来。 汉斯回头,在工作灯微弱的光亮里他看见了末雁扭曲的五官。 “汉斯,我母亲,死了。我先生,要离开。” “我母亲,不喜欢我,从来都是。我先生,也一样。” 末雁说完,就吃了一大惊。这些话仿佛没有经过她的脑子,甚至没有经过她的 嘴,从一个似乎不属于她管辖的地方,毫无预兆地奔涌了出来,涌向了这样一个素 昧平生的人。黑暗遮掩了她最初的羞愧,黑暗中她渐渐习惯了自己的鲁莽。多年来 死死地压在心上的两块大石头,突然间挪动了一下,有了一丝的缝隙。长久荷重的 地方,隐隐有了一点感觉。过了一会儿,末雁才明白那种感觉是钝痛,一种让人死 不了也活不好的隐痛。 汉斯没有说话。后来有一条胳膊伸过来,搂住了末雁的肩。 “雁,你要不要哭一哭,就在这里?” 末雁靠在汉斯的胸前,防寒服的尼龙面料窸窸窣窣地擦着她的脸。黑暗和寒冷 如两把快刀交错着削尖了她的嗅觉,她一下子闻到了他下颌刮胡水的气味,那是一 种接近于生姜水的气味。她迫不及待地寻找着眼泪,眼泪却绕过了她,流失在莫名 的角落。石头多年压迫着她的心,心习惯了压迫,就长出层层叠叠的茧子。茧子覆 盖之下的一切都是迟钝的,爱和恨的感觉都离她很遥远,她拥有的只是大片大片的 麻木。这样的麻木如沙化的土,是留不住激情留不住眼泪的。 “汉斯,我很久,不哭了。我是说,我不会哭了。” “雁,哪一天你能哭了,你就好了。” 那天晚上末雁和汉斯面对面地坐在基地的餐厅里吃晚饭,眼睛里却不约而同地 有了一些闪闪的光亮。在那样的旷野里经历了那样的日落,两人仿佛共同拥有了一 个心照不宜的秘密。从陌生到熟稔的过程,只经过了那个日落,轻轻一跳就越了过 去。 第二天早上,末雁醒来,发现房间门口摆着一个水杯,水杯里泡了一株芹菜, 茎秆很细,叶子却很疏大。杯子旁边是一本书,书的扉页里夹了一张纸条: 雁: 在零下二十几度的北极秋天里只有这个可以送给你了——是从餐厅厨房偷的。 生活在零上二十度阳光里的人,应该快乐一些。亨利大卫索罗的散文极好,尤其是 那篇《沃登湖上》,送给你打发在这里的无聊日子,愿你心情渐渐好起来。其实不 一定非要等待别人来喜欢你的,你可以尝试着先喜欢自己。如果都在等待,可能至 今世界上还只有哲学而没有科学。 汉斯 在北极后来的日子里,末雁和汉斯一直在大项目组里工作,再也没有机会单独 相处。晚上在餐厅吃饭,末雁用目光邀请汉斯,汉斯也没有刻意地坐在她身边。两 人混在众人中间依旧言简意赅地维持着他们的对话方式,却觉得每一句话都蕴藏了 许多句话的重量,甚至连停顿和微笑也有了异乎寻常的意义。 项目结束时,是汉斯先送末雁走的。汉斯紧紧地拥住末雁,贴在末雁的耳根, 说:“雁,记得,你是一个简单的女人。” “汉斯,你是说,我很愚蠢,是吗?” 汉斯微笑不答,只说:“等我的电邮。” 末雁在飞机上继续翻看汉斯推荐的《沃登湖上》,发现书里有几段话是汉斯用 彩笔画了加重线的:我到树林居住是因为我想有意识地去生活,只面对生活中最基 本而必需的内容,看自已是否可从中学到真道,免得面临死亡时才发现自己原来根 本没有生活过。我不愿意过那种不是生活的生活,因为生命实在太昂贵了。我愿意 深深地扎入生活,吮尽生活的骨髓,过得扎实简单律己,把一切不属于生活的内容 剔除得干净利落,把生活逼到绝处,简化成最最基本的形式……简单,简单,再简 单。 至此时末雁方明白汉斯临行时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其实越明也对她说过类似的话。年轻一些的时候,越明还有几分耐心来絮叨她 缺乏心机的种种具体表现。到后来,耐心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生活磨薄,他学会 了只用“简单”两个字来概括她的一切缺陷。越明说这两个字的时候,嘴角带了一 丝医生对绝症病人的那种无奈和怜悯。 一样的话,在两个男人嘴里,演绎出来的,却是完全不同的涵义。 那天末雁坐在飞机里,看着久违了的阳光浪一样地涌进云层,回想自己的生活, 像是一只蜘蛛,最初始的时候只是吐着一根丝行走,目的固执单一。后来在不经意 间,就织成了一片网,网里当然也织进了自己。网托着她生活,离了网她无从生活。 在网中她看不见天也看不见地,因为网已经成了她的天地。其实她一生里最快乐的 日子,是衔着第一根丝起步时的日子。第一根丝的日子,对索罗来说是到沃登湖去, 对汉斯来说是骑自行车上班,对自己来说呢? 末雁的心里,突然开了一条细细的缝,有光从那里汩汩流入。她没有想到,属 于她的光和暖,竟会从那个蕴藏了最浓重的黑暗和寒冷的极地生出的。 回到多伦多,末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在后来的日子里,末雁开始耐心而认真地等待着汉斯的电子信。一直等到自己 和灵灵登上了跨越太平洋的飞机,汉斯却依旧在地球的另一头长久而固执地沉默着。 汉斯这根蜡烛是在末雁生命最暗淡的那个时刻燃起来的。蜡烛太弱也太短了, 蜡烛只够让末雁看到了脚前的路,蜡烛却照不到隧道的尽头。烛光在远没有抵达隧 道尽头的时候就已经被黑暗吞没。 末雁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低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