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那天下午紫东院涌进来一批人,是来抄家的。黄家的地契和浮财,前几天就已 经集中起来了,正等待分配。可是那些浮财里边,却投有几样像样的首饰——黄寿 田老婆袁氏的一个粗使丫头,曾经亲眼看见袁氏将好几个金戒指藏在一个手巾包里 边。 那天贫协的人将紫东院墙上和地上所有可疑的裂缝都扒开来找过,却一无所获。 院子如生过—场疟疾,到处是排泄出来的碎砖和灰土。人都累了,却又不是那种过 瘾的累法。这时有人问了一句:“该不是藏在那婆娘身上吧?”话是轻轻说的,近 似耳语,然而所有的人却一下子都听清楚了。那话如一根细细的柴火,随意一丢, 众人的眼睛已经干久了,便腾地烧起—片火来。 “搜那婆娘?” 开始的时候只是一个声音。那一个声音是试探性的,怯生生的,甚至有一两分 羞涩,仿佛期待着随时被沉默淹没。它的确很快就被淹没了,可是淹没它的却不是 沉默。更多的声音加入进去了,声浪渐渐滚起来,像雷滚过地面,轰隆隆的,院子 颤颤地抖了起来。 “搜那婆娘!搜那婆娘!!” 就有人领头推开了关袁氏的那个屋门。那时黄寿田已经给带到县上去了,是工 作队的张队长亲自押送的。黄寿田其实既没有官职,也没有血债、论说是到不了镇 压的级别的。他的死罪是自己给自己找来的。那天贫协进紫东院没收财产,地契红 木家具衣裳细软,一一归了堆儿抬走,黄寿田见了都没有说话,却唯独舍不得一个 鼻烟壶。那鼻烟壶是他的亲家公托朋友从锡兰国带过来的稀罕物件,他紧紧地攥在 手里不肯放。贫协副主席财来见了就要来夺,两人差点儿掰断手指。到底财来是个 年轻壮汉,便得了手。黄寿田忍不下那一口气,从门后抓了一根扁担,朝着财来迎 面劈去。财来躲过了,不过捎着了一鼻子,流了几滴鼻血,黄寿田却为此得了个报 复贫农的罪,五天以后就被枪决了。 信月在房间里关了大半天,已经失去了对时间的判断能力。她觉得应该是夜晚 了一这是她从竹帘的颜色变化上猜测出来的。眼睛被长久的黑暗磨蚀得迟钝犹豫起 来,然而黑暗中耳朵却分外地敏锐了起来。她听见财来叫贫协的干部留下,却让众 人先回家,等候通知开大会。众人极不情愿地散了,拖拖趿趿的脚步声响了很久, 才终于响出了天井。接着大门哐的一声关上了,院子才渐渐安静下来。 后来又有了关门声,这次关的是婶娘那屋的门。门虽然关了,却没有关住声音。 声音隔着门传出来,听得见,却听不真。信月先是听见了男人的斥责声,仿佛是财 得,又仿佛是财来。后来就听见婶娘在喘气——婶娘是个胖女人,素来喘气声甚是 粗大。后来那喘气声似乎被布袋堵住了,渐渐地低矮了下去,低成了嘤嘤的哭声。 接着有了些物什相撞的声音,再接下来,信月就听见了婶娘—声尖利的哭嚎:“皇 天啊,论岁数我都该做你娘了!” 那天审娘的那声嚎叫像—根钢锉,在信月的耳膜上锉出了晨条永远无法修复的 疤痕。信月紧紧地捂住了耳朵,不听。不听。不听。不听。不听。就是不听。她— 遍又—遍地对自己说。 也不知捂了多久,她的门被打开了,走进来几个人。男的女的都有,男的多, 女的少,举了好几盏菜油灯。菜油灯原本是昏暗的,却因了几盏聚在一起,就照得 屋子很是亮堂。信月的眼睛闭了—会儿,才适应了那光。再睁开,就看见了地板上 的那摊水迹——那是她的尿。她已经顾不得廉耻,她嘴唇抖抖的,断续续地抖出一 个字:“饿……” 财得从兜里掏出一个烤红薯,扔过去给她。她狗似的接过来,皮也不剥,就塞 进了嘴里。红薯已经凉了,有些干,没有水,很难下咽。她用唾沫吃力地送着,喉 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偌大的一个红薯,落到肚里,感觉上只薄薄地垫了一层 底。 “什么小姐丫环的,饿她一天,全都一样。” 人群嘿嘿地笑了。 她在众人的围观之下吞下了最后一块皮。咽完了,身子渐渐地舒适了些,才有 了些羞愧。低了头,不去看人。 “你婶娘的金戒指藏在哪里?”财来把灯举到她的脸上,她听见了她的额发在 玻璃灯罩上嗤嗤卷起的声音。 “我婶娘和我们家不和,怎么会告诉我?” 这是一句真话,也是一句假话。妯娌之间虽然常有口角,婶娘对信月私底下却 是很好的。婶娘年轻时生过一个女儿,和信月同年,小时候常和信月一起玩,却在 八岁上病死了。所以婶娘见了信月,就多少有些见了自己女儿的感觉。 “问也是瞎问,她能跟你说真话吗?还得那个办法,搜。” 众人都不说话,却拿眼睛看财来——工作队队长和贫协主席都集中在县里开会 去了,财来是贫协副主席,便是时下乡里最大的头了。财来却不说话。半晌,财来 才转过脸,指了指辛寡妇,说:“你去。” 辛寡妇是贫协的妇女委员。辛寡妇给选上来,是因为她那个死去的男人据说是 地下党,在矾矿上组织罢工,叫人给暗害了的。 辛寡妇迟疑了一下,说:“她一个孩子,又在外头读书,她婶娘的事,哪轮得 着她知道?” 财得哼了一声,说辛娘是手软了呢,一到阶级的事上,女人家就是糊涂。辛寡 妇白了财得一眼,说你妈才糊涂呢,就过来解信月的衣服。 信月那天穿的衫子很单薄,但却是盘花扣,解起来很麻烦。辛寡妇哆哆嗦嗦地 解了半天,才解开了第一个扣。衣襟搭拉下来,露出里头一个月白肚兜。肚兜很瘦, 就有些兜不住的地方,雪白地鼓胀出来。众人咕噜咕噜地咽着口水,满屋都是喘气 声。 辛寡妇解一点儿,信月往后退一点,信月很快就退到了屋角,再也没有可退的 地方了。信月缩着肩膀哭了起来,是猪羊拉去屠宰场知道大限将近时的那种哭法。 静静的,认命的。眼泪一颗一颗地掉下来,在辛寡妇的手上砸出一个又一个的洞。 终于,辛寡妇忍不下那个痛了。 “工作队张队长说过的,地主的崽,也是可以改造的。信月嫁个贫农,不就改 造过来了吗?” 财得的手抖了一抖,灯里的油就洒了。财得是贫协的骨干,但这并不是他失态 的原因。财得失态,是因为他是贫协里唯一的一个光棍汉。财得早就有了想法,可 是财得的那个想法并不是辛寡妇的这个想法。在辛寡妇的这个想法面前,财得一下 子觉得自己从前的那个想法简直太缺乏想象力太小儿科了。财得不敢太露出喜色, 只是拿眼去勾信月的眼,信月依旧是哭。财得只好看财来,等候财来发话。财来久 久无话。财来无话的原因是财来自己也有想法,当然也不是辛寡妇的那个想法。辛 寡妇的那个想法再好,财来却是沾不上边的,因为财来早已娶妻生子了。 后来有人说话了。 “穷人改造地主的崽,也得看谁最有需要。” 说话的是全记南货铺的伙计阿旺。阿旺是从安徽逃荒过来的外乡人,不姓黄, 在藻溪无亲无故,二十八岁了,是下街最老的光棍汉。但阿旺不是贫协的人,阿旺 是贫协临时叫来帮忙的。 “我们家财全不光是穷人,还是烈士子女呢。打天下的不治天下,难道还指望 不相干的外人?” 辛寡妇拿鞋底蹭着财得洒在地上的灯油,一下一下的,很有劲道。辛寡妇说这 话的时候谁也不看。辛寡妇的话让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众人这才明白其实辛寡妇 才是第一个有了想法的人,辛寡妇的脑袋瓜子抵过十个八个见过世面的男人。 便都不说话。空气硬得如同—块大玻璃,众人手里都牵了—个角,谁也不敢动, 一动就碎。 最后还是财来发话了,财来的声音很低很沉,震得地板嗡嗡地抖。财来的手松 了,玻璃碎了一地,“先搜了再说。” 辛寡妇伸出一根小拇指,一心一意地挖着一腔热鼻屎,不动。 屋里和辛寡妇有着一样想法的人,也不动。 没法子,财来只好自己动手。 财来把油灯搁在地上,走过去,一把揪住了信月的衣襟,将信月小鸡似的轻轻 一提,立在了墙角。扣子依旧难解,财来嫌麻烦,索性不解了,却将手直接伸进了 肚兜里头,上上下下地掏了起来。 正掏着,天井里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有个女人在扯着嗓子叫财来:“皇天 啊,有、有人跳井啦!” 慌乱之中,财来指派了—个贫协的干事留下来看守信月,便提着灯领着众人风 也似的跑了出去。 跳井的是信月的婶娘袁氏。 袁氏是铁了心要死的。袁氏抱了一个夏天取凉用的石枕跳了井。那年雨水少, 井里水位浅,袁氏跳下去,一头就扎到子井底。井筒窄,石枕将袁氏的一只手紧紧 地压住了,众人花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将石头挪开,把袁氏打捞上来——自然早就没 了气。 袁氏直挺挺地躺在天井里,样子十分滑稽。肚腹鼓胀如孕妇,布衫被钉耙抓烂 了,裸露的肚脐眼里一丝一丝地冒着黄水。一只手断了,面团似的瘫软着。眼睛半 开半闭着,嘴角却高高地挑起,狰狞地笑着。 众人看着,心情突然都有些复杂起来。 后来还是辛寡妇进了屋,取了一床被子将袁氏劈头盖脸地遮了。又叫了几个女 人,回家去随便缝了一身寿衣,待天明就将袁氏草草掩埋了。 那晚众人就把信月给忘了。 而信月就是在那个无星无月的黑夜里跳窗逃走的。 很多年以后,当粗粝的记忆已经被岁月的流沙磨蚀得逐渐模糊起来的时候,信 月依然固执地相信,婶娘袁氏那天晚上其实是精确地预谋了自己的死来救信月的。 信月的生命是从逃离藻溪的那一刻开始的。信月的生命在离开藻溪之后才开始繁衍 茂盛,开花结果。婶娘是信月的丁步,没有婶娘信月就涉不过藻溪的水。这个丁步, 本来应该是母亲来做的。可是当信月需要涉水的时候,母亲却扔下了她。 婶娘做了信月的母亲。 第二天早上有人在藻溪边上发现了一只黑布鞋,辛寡妇一下子就认出来是信月 的鞋子——那鞋面上绣的一朵百合,是辛寡妇亲手所为。众人在溪里打捞了很久, 却一无所获。 几天之后工作队回来,传达了县委指示,说,藻溪乡的土改有些冒进,走过了 头,需要整顿。财来给撤了贫协副主席的职,一气之下去了萧山给人打短工。 后来财得当上了贫协主席,就给黄寿田和袁氐的独生儿子安排了一个民办小学 教师的位置,也算是思想改造的一个典型。紫东院里发生的事情,做了一阵子藻溪 人餐前饭后的谈资,骂也骂过,叹也叹过,就渐渐被人们淡忘了。 几年以后有人在温州城里看见了黄信月,后来打听出来,才知道黄寿渊的这个 女儿非但没有死,还嫁了温州城里的一个大官。回去说了,藻溪人便都啧啧叹奇。 五八年乡里闹特大虫害,农药化肥都是配额供给的,藻溪是个小乡,争不到配 额。想来想去,众人最后想到了辛寡妇,让她去温州城里找信月试试门道。辛寡妇 硬着头皮,找去了信月的家。时隔七八年,辛寡妇已是个头发花白跛脚驼背的老太 太,而信月却正在年轻气壮的岁数上,剪了一头齐刷刷的短发,穿着一件双排扣的 列宁装,完全是城里干部的打扮。辛寡妇见了信月,还没开口,眼泪就下来了。罗 罗嗦嗦地说过了乡里的难处,信月却一言不发。辛寡妇叹了一口气,说娃呀那年的 事你就忘了吧,藻溪总算是生你养你的地方啊。信月听了这话,转身就进了里屋, 把门带上了。 辛寡妇灰头臊脸地回到了藻溪,发誓饿死也不再进城丢这个人了。 第二天藻溪乡却得到了农药化肥的配额。 六四年特大洪灾,藻溪是浙南第一个收到救灾款的乡。 这是两桩大事,救了一乡人的命。 还有许多小事,是一家一户的事。财志女儿的肾病,财留母亲的肝硬化,财富 老婆的子宫瘤子,对宋达文来说只是一句话,对寻常人家来说,却是一条命。 藻溪人知道,事情虽然都是宋达文办的,可是宋达文却只是为了信月。宋达文 对这个比自己年轻了将近二十岁的妻子的溺爱,连藻溪那种乡下地方的人,也是一 眼就看清楚了的。 藻溪人唯一能够报答信月的地方,就是年复一年地恭恭敬敬地迎候信月回乡。 可是藻溪人的期望却一年又一年地落了空。实在逼得紧了,信月就发话说等死了就 回去。 这话还真说准了,却是后话。 藻溪人后来终于找到了一个报答的机会。六七年城里闹文革,来了几拨外调组, 调查信月的背景——当然是冲着宋达文来的。外调组在藻溪蹲了几天,却一无所获 地回到了温州。 “辛寡妇还健在吗?”末雁问财求。 “走了,比你妈早一个月,活到了九十一。” “财来财得呢?” “财来七三年就死了,肝腹水。财得住在敬老院,老年痴呆症,连儿子也认不 得了。” “你外公的祖坟,是乡里人合修的——是财得和辛寡妇的儿子牵的头。” “开吗?开吗?” 末雁长久地失眠着。那个细小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开始了周期性的絮叨。 末雁知道这是母亲旧手绢上的那朵莲花,在暗夜中寂寞的自语。这样的私语, 已经持续了五十年,还要持续多少年呢?末雁从枕头底下掏出那条手绢,烦躁地团 在手里,叹了一口气,说开吧开吧,要开你就开个够吧。 “妈妈你在说什么?”床那头灵灵翻了个身,问道。 末雁吃了一惊,问灵灵你怎么还没睡?灵灵含糊地嗯了一声。月光流过竹帘, 照得灵灵的脸廓阴晴分明,睫毛在月影的重压之下微微颤动。末雁想起母亲信月逃 离藻溪的那一年,也就是灵灵的这个岁数。和母亲相比,灵灵这一生的开头实在是 平顺得失却了叙述的重心。心里似乎有些庆幸,又似乎有些遗憾,便伸出手来摸了 摸灵灵的脚——女儿虽然发育得不错,在她眼里却依旧是瘦。 “妈妈,刀片在西藏住过两年,教援去的。在西藏交了一个女朋友,叫雪儿达 娃,是蓝色月亮的意思。” 母女两个私下里曾笑过百川的眼光锐利如刀,灵灵就给百川起了个外号叫刀片。 “你怎么知道的?”末雁又吃了一惊,这一惊却没有放在声音上。 “我看见照片了,一身都是银首饰,辫子上闪闪发亮的。” “达娃不愿离开西藏,他们只好分手了。刀片很痛苦,写了很多诗给她。” 末雁突然记起百川给自己看过的几首诗,写的虽然是景,却都是致D.W.的,大 约就是这个达娃了。又想起那天在藻溪边上那个炭火一样炽烈的吻,脸在黑暗中灼 灼地热了起来。百川。百川。百川深井一样的眼睛。百川浓黑的睫毛。百川没有一 丝赘肉的背影。百川百无禁忌的笑声。百川的生命之树正在生发的时节。百川叫一 切走进他树荫的人,忍不住想撷取一片青春。 不知百川和那个穿着藏袍的辫子闪闪发亮的女子,是怎样炽烈地做爱的? “妈妈,诗人是很敏感很特别的人,对吗?” 末雁在黑暗中微微—笑,却没有回应,心想这十年中文学校的正规培育,竟不 如短短几天的实地考察——在藻溪的日子里女儿的中文实在有了太多的长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