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香捧到矿上去哭那天,一大早就做好饭,叫孩子们起来吃。儿子涛涛,女儿丽 丽,是挨着肩儿来的,一个四年级,一个二年级,都还是无忧无虑的年纪,边吃边 说今天到校准又是全校第一。他们不知道,母亲的夜已经是不完整的了。 那天早晨香捧一出门,老朱婆子推着一板车菜过来了。他嫂子,丛主席没找你 吗?老朱婆子问。丛主席找我啥事?香捧有些发愣。不是说丛主席把你包下来了吗? 老朱婆子停住了车。丛主席他包我啥呀?香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给你找个上扇 啊,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老朱婆子弯腰整理斜歪的菜筐,衣裳褪上去,露出 一截黑黑的腰。香捧脸微微红了。老朱婆子形容夫妇像合在一起的两扇石磨,所谓 找上扇就是给她找个男的。香捧知道井口领导承包过别人,却还没听说丛主席承包 了自己。听话,快找个人过吧,别再一个人硬挺了。老朱婆子不高的声音里,有一 种特殊的关切。香捧说我知道。老朱婆子又问了问涛涛和丽丽,就推起车来走了。 香捧怔怔的,目送着老朱婆子走远,眼前浮现着她的那张黑黢黢的老脸,还有她那 散落下来的几缕已经花白了的头发。香捧想叫住老朱婆子,问她去不去矿大院,又 一想,她岁数大了,早就不上班了,今天的事,可能没人通知她。老朱婆子的男人 和贵山一样,也是在井下死的,已经一个人过了二十多年,腰都伸不直了,还天天 推着辆板车走街串巷卖菜。 那是个春风沉醉的早晨。一缕缕春风扑上脸来,甜甜的,柔柔的,湿湿的,吹 过两颊,从耳边滑走,掀动鬓发拂面,痒酥酥的。路边一溜柳树,条条风中摆动的 树枝儿,都冒芽儿了,那绿色好像烟雾,弥漫开来,连阳光都绿莹莹的了。 又是春天了!直到今天,直到现在,香捧才发现,外面已经是春天了。香捧好 像一直生活在冬天,在过一个漫长的冬天。自打去年春天贵山—死,香捧生活里的 冬天就开始了。这风,这绿色,把香捧唤醒了,心里涌上了股异样的感觉,痒酥酥 的,又新奇,又兴奋。 香捧心情好起来了,兴冲冲地走着,越走杨树柳树越密,绿汪汪的一片,天空 中飘散着一股甜甜的气息。渐渐的,红色的矿办公楼在绿树中露出一角。 矿大院门口,已经聚集了三十多人了。这些人是很有煤矿特色的一族,走到哪 里都很扎眼,常常让领导们头疼。她们来自全矿各个井口,全是些女的,年纪上是 老中青三结合,从二十多岁到五十多岁,各年龄段的都有,穿得城不城、乡不乡的 (有好的今天也不穿),此刻正仨一堆、俩—伙,叽叽喳喳的,议论着什么,不少 人还抽着烟。这些人,都摆脱了伺候男人的烦恼,用不着再操心男人在外面吃喝嫖 赌,不必再由男人主宰自己的命运,都自己当家作主,支撑着门子过日子,也再用 不着为男人晚回来一会儿而牵肠挂肚了,眼下都在井口干着临时性的活儿。自从去 年春天贵山一死,香捧也加入了她们的行列。 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工亡职工家属,简称工亡家属。 香捧一走过来,立刻牵动起了人们的注意力:“嗬,香捧,收拾这么立整,会 相好的去呀?” “看人家这奶子翘的,可惜我就不是个男的!” “哎,可不是呢,你们快过来看看,这小娘儿们今儿脸咋这么新鲜,正下蛋的 母鸡似的,昨晚儿好一顿痛快吧?不知哪个男的这么有福……” “哎,你还真说着了,我可痛快了,你可是干着急!”香捧笑脸还击。 这些工亡家属,不见面还则罢了,一见面就说这些裤腰带以下的事。男人死后, —切都不正常了,尤其是一下子失去了正常的夫妻生活,她们就把男女的事挂在嘴 上,过过嘴瘾,啥都敢说,比着个儿拿自己性的窘况开玩笑,甚至是发泄、自嘲自 虐。一开始,对她们说的荤话,香捧臊得不敢抬头。大伙可不管你受了受不了,不 但越说越狠,还把你编排进一段故事中、一个情节里。香捧矢口否认,跟人家急眼, 甚至又哭又闹,捍卫自己的清白,结果往往是招致来更大的难堪。后来她就皮实了, 你咋说我咋应,对方反而没词了。就这样,香捧练了出来,虽还谈不上泼,也算够 辣的了。 果然,被香捧反唇相讥为“干着急”的那个女人,满脸是笑,过来拉起香捧的 手,走到一棵柳树后,亲姐热妹一般,推心置腹,说起了知心的话:“衣家妹子, 我跟你说,啥年月了,可用不着那么死心眼儿,你还给谁守着呀?留点心,有那合 适的,还不抓紧划拉一个,好过一天说一天……” 这女人叫刘素改,男人没两年了,一张脸擦得像抹了层白广告色,一眨眼睛就 往下掉渣儿。人都说,自从男人没了以后,这刘素改就变成了个谁都不能看的人— —爹妈看,她哭;孩子看,她烦;领导看,她闹;男人一看,她的身子就扭成了三 道弯,站不直了。刘素改也住在自建房,香捧看见,隔三差五的,就有辆黑色小卧 车来把她接走,每回走时都把车门子关得山响。 丛主席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在工亡家属当中的。他先拍了—下香捧的肩膀,然 后叫了香捧一声“兄弟媳妇”,问香捧“你怎么也在这儿”。 这丛主席是井口的工会主席,虽说还不到五十,却早就谢了顶,肉鸡屁股似的 秃头闪耀着早晨殷红的阳光,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的像是个多大的人物。丛主席曾和 贵山在一个队采过煤,两个人挺对脾气,常在一起喝酒。有一回丛主席领几个人来 家里喝,一桌子人吆五喝六,都喝多了,丛主席把大衣柜当他们楼房的卫生间,拉 开门子就尿。因为贵山也姓丛,比丛主席小,见了面,丛主席就叫香捧兄弟媳妇。 料理贵山的后事,前前后后,上上下下,丛主席没少帮了忙。 “我咋就不能在这儿?”香捧站开一点,她不愿意让人这样拍拍打打。 丛主席跷起脚,一双眼睛,贼溜溜地顺着她胸前开口往下看。 “啪!”香捧抬手打了一下丛主席的光脑瓜。众人哄笑起来。 忽然,丛主席像发现了什么,停手在空中,吩咐香捧站好,他自己不错眼珠地 盯着香捧胸脯,作站立不稳状,几乎要晕倒,说:“兄弟媳妇,你可别再让它们颤 悠了,大伯子我实在受不了啦。” “天天没大没小的,看我不撕烂你的嘴!”香捧嘴上还厉害着,却慌忙弓起了 腰,躲到一边。玩笑野是野了些,香捧却没什么反感。 丛主席跟过去,一脸正色,让她一会儿跟他回井口。想起了老朱婆子找“上扇” 的话,香捧心突突跳个不住。人群往楼里走动了,香捧跟着走动。 那天工亡家属们到矿上去闹,是为了要超产奖。那天去的那些工亡家属,都不 是矿上的正式职工。她们都和香捧似的,来自农村,男人工亡后,井口安排她们干 些零活儿,浇浇花、扫扫院子什么的,干也行不干也行。超产奖,奖励煤炭超产者, 和她们有啥关系呢?可她们认为有关系:我们也上班了,凭啥不给?我们的人要是 还活着,能不给吗?他们不能领了,就得我们领! 在一个大大的会议室里,矿长接待了她们。香捧躲在后边。香捧对那种场面很 熟悉,成为工亡家属后,她已经参加过不少那类活动了。 招呼“走啦走啦”的那个人,粗喉咙大嗓子地提出了要超产奖的要求,人们随 声附和着。矿长始终笑着,耐心地解释着什么。她们的声浪高起来,显然是对矿长 的解释不满意。双方陷入了僵持局面。会场人声嘈杂,升起了浓浓的烟雾。工亡家 属们抽起了烟,她们还常喝喝酒,她们中没几个不抽烟喝酒的。 乱哄哄中,有人挤过来戳了香捧一下,香捧忽然放声哭了起来,好像给按了一 下什么开关。很多人意料之中地回头看了看她,她们熟悉她的哭声。那是事先就安 排好了的,如果矿长不答应,香捧就出场。香捧的任务不是说话,而是哭。几次参 加这类活动,香捧的任务都是哭。 香捧本意不想去,又不能不去。工亡家属是个有着共同利益的群体,自己不能 脱离这个群体。让你哭你都不干,你有事别人还管吗?可是那哭,也实在残酷。香 捧说哭就哭,开始还是表演,很快就进入了角色。每次去哭都是那样。不是她会表 演,是她有太多想哭的理由,一哭起来总会想起贵山,想起贵山的死。那天到矿上 去一路的绿色,使她想起了老家那个人工湖,还有那些环湖的杨柳。当穿一身柳绿 色军装的贵山手牵湖边柳枝出现在眼前的时候,香捧拿定了嫁给他的主意。那时候, 香捧正当着老师,教孩子们语文,那朗朗的读书声多年以后还常在她梦里响起。香 捧是那样的爱那些天真烂漫的孩子,爱老师那个职业,天天也像个孩子似的,不知 道愁,不知道忧。倒下就睡着,一睡睡到被梁上的燕子唤醒。开始香捧没意识到自 己生得有多好,只是发现人们老是盯着自己看。还没到该嫁人的年龄,就上来了媒 人,自己找上来剖白爱意的也有,一个都没考虑。怎么就决定嫁给贵山了呢?因为 贵山是从小在一起的伙伴,还是贵山退役就能安排工作?真的是没仔细思量,梦中 就有了穿柳绿色军装的丛贵山。谁都说两个人般配,父母说她终身有靠了,小姐妹 们羡慕她找了个能入上城市户口的。那时候,找个工人,还是姑娘家们奢侈的向往。 香捧当的是民办教师,工资少不说,还常发不到手。婚礼办得热热闹闹。有些随意, 有些匆忙,都说美满,也觉得美满,便死心塌地的,把命运和贵山掺和在了一起。 婚后三天,贵山回了部队;离开三个月,贵山退役,安排到矿上当了工人;当工人 三年,户口解决了,香捧抱着儿子,离开老家,住进了现在还住着的自建房;搬来 自建房九年后的去年春天,贵山死在了井下。就这样香捧变成了现在的自己,变成 了一个工亡家属。 听到贵山的凶信儿后,香捧没哭,香捧不相信那是真的,贵山体格特别好,上 班走的时候活蹦乱跳的。香捧快步上了一辆汽车,心一直飞在汽车前头,下了汽车, 跟头流星,跑到贵山面前,撕心裂肺地哭叫了一声“苍天啊,你还我男人呀”,就 晕过去了。人们手忙脚乱、七嘴八舌把她叫了过来,她看了一眼贵山那勉强收拾齐 全的躯体,又哭过去了。头几天,家里人怎么跟矿上谈的判,贵山怎么火的化、入 的土,她都不知道。睡眠是靠药物强制的,醒了就是个哭。一双儿女害了怕,跪在 她面前,说“娘啊,你别死呀,(你死了)我们咋办哪”,她一听,又晕过去了。 人们说处理过这么多工亡,没见她这样的。她—直住在医院,日夜有人看护,上公 墓也跟去了大夫。 最初的那些日子,香捧几乎是天天以泪洗面。丛主席安排她回老家散散心,母 亲说,香捧呀,你哭哭就算啦,哭坏了眼睛,一辈子的事。她也知道老是这样哭下 去不行,可就是抑制不住。香捧也不敢哭,哭起来就收不住,好几天都不能从悲伤 中走出来。最令她心碎的是涛涛丽丽,半夜里一觉醒来,看见熟睡的涛涛丽丽;她 一定会哭到天明。两个多招人疼爱的孩子呀,贵山一死,心性都变了,爱说爱笑的 涛涛一天也不说句话,而丽丽却越来越懦弱,把给她买雪糕的钱让一个男同学抢去 了也不敢吱声。贵山那叫疼他这两个崽子,惯孩子惯起来没样。搬进自建房,头两 年忙乎孩子,过两年脱手了,香捧想找点活干干,好帮贵山一把。贵山说,用不着 你帮,我多上两个班,就把你能挣的那两个钱儿挣回来了,你就在家给我好好看着 他俩,教他们多识几个字,将来都给我考上大学,省得跟我似的,没别的能耐…… 小小的就没了爹,他们可怎么长大啊。 香捧的哭也有自己的特点,像个孩子,哭得很幼稚,因而显得更无助。她的哭, 不是有词有曲地连哭带絮叨,而是一种有曲无词的长调。那声波就像利刃,一下一 下的,直割你心尖上最嫩的地方。她首先哭草鸡了井长,那一种有曲无词令人肝肠 寸断的长调,哭得井长直捶自己的脑袋。开始的时候,她提出了—些要求,合理的 井长给办了,无理的井长答复不了。她就去找矿长。井长给矿长通风报信,打电话 说我们井那个工亡家属找你去了,小心点。矿长问哪—个,井长说“就是那个爱哭 的”。矿长很不以为然,说你们真没用,她哭她的,你该干啥干啥,有能耐让她哭 上个三天三夜。她进了矿长室,一句话不说,就哭上了,还是那种有曲无词的长调 哭法。矿长故作镇静,先还手拿话筒“啊啊”地给谁打电话,打着打着就打不下去 了。她一直站在一旁痛哭不已。矿长放下话筒问她,你咋这么哭?她不回答,依然 是那么哭,矿长说你别这么哭,她还是那么哭,而且哭起了一个高潮。矿长心焦瞀 乱,自己也哭了。她提的要求尽管不那么合理,矿长竟也答应了。这事传开,大伙 一有事找矿长,就交给她—个任务——哭,矿长的心,她一哭,就软了。不知是她 的哭的确厉害,还是矿长的心太软。 会场静了下来。工亡家属们开始往外走动。好像是矿长答应了,超产奖给了。 香捧走在最后,揉了个大花脸,哭是停止了,可还在抽泣,睫毛上挂着泪花, 沉浸在伤悲中。 院子里没几个人了。香捧走下台阶,看见丛主席已把辆摩托横在她面前。丛主 席说:“行啦行啦,还哭,哭得我都快想起我妈来了——快跟我回井口!”香捧这 才破涕为笑,坐上摩托,跟丛主席回井口。 “丛主席,尽挑年轻漂亮的驮!”刘素改在后边大声喊。 “那是呀,你再抹上半斤广告粉吧!”丛主席拉着长调回答。 香捧站在自家门前看风景,半天半天一动不动。 自建房是工村里的农村。当年,随着户口问题的解决,大批家住农村的矿工要 房,工村里外有的是地,矿上采取自建公助办法建房,几年间一大片自建房就建了 起来,这些房子一律低檐土墙小窗户,透出明显的土气。土街土路,没有下水道, 污水横流,垃圾遍地,到处是花花绿绿的塑料袋。刚住进来时香捧就觉得没处下脚, 可贵山却心满意足,说矿上给补了五六千块呢,还想咋样。 自建房背山而建,房后是矿上的运煤铁路,房前是一片农田,农田边上镶着一 条亮亮的银线,那是一条年年岁岁都流淌不尽的河。河的那边,轻烟笼罩着一些高 高低低的白色楼房,那就是附近的大城市——县城了。 香捧的家在自建房前排,视野极为开阔。香捧站在自家门口看那条河,那条流 过家乡的河,想家,想心事,心随河水流淌得很远很远。 哭那天回到井口,丛主席的确是给介绍了一个对象,但香捧一口拒绝了。 丛主席打开办公室门,扬臂屈膝做了个邀请跳舞的动作:“兄弟媳妇,请!” 丛主席的办公室,香捧去过无数趟了。窗台上全是花,办公桌对面是一个鱼缸。 香捧假装欣赏燕鱼来缓解紧张,丛主席分析着香捧面临的形势的严峻。 丛主席说,你听我给你分析分析咱们矿工亡家属的再婚情况,普遍不好。是全 民工的没啥大问题,人家有个饭碗,好的赖的,都能找上一个。难就难在你们这些 没工作的。咱们从头数数,有几个明媒正娶,再组织成个像样的家庭的?不过十分 之三四。其余的有男人的,不是临时搭伙的,就是让人家包着的。你的优势,一是 年轻,二是漂亮,劣势,一是你有俩孩子,二是你没个正经工作。谁找了你,还不 就得像个老毛驴子似的帮你拉磨吗?等给涛涛丽丽都成家立业,老驴也该下汤锅了。 我看你得增强紧迫感、危机感,勇敢抓住机遇,迎接挑战。 丛主席证实了老朱婆子的话,井口领导的确是作了分工,由他负责帮助香捧尽 快组成新的家庭,这是井口为工亡家属做的一件实事。 “今天你要是再把我得罪了,这世界上就再也没给你提亲的人了!” “我什么时候得罪过你呀,我有多大胆子,敢得罪你丛大主席啊。” 香捧听出了丛主席话里的话。从去年夏末秋初开始到如今,不断的有人给香捧 介绍对象。给介绍的人,有小煤窑的,有蹬板车的,有掌鞋匠,有卖熟食的……香 捧一概没答应,其中就有丛主席介绍的。 在那些日子里,一向和善温厚的香捧说起话来铳得像装了枪药:“小煤窑的? 大煤窑的都不行,还小煤窑的!”香捧对介绍小煤窑的媒人说。 “卖熟食的?你也想让我跟他卖熟食去呀?”香捧对介绍卖熟食的媒人说。 “掌鞋的?好哇,我们家这几双鞋不用找人掌了!”说着香捧咯咯地笑。媒人 说,这人条件挺好的,不行你们见见?香捧吼起来:“好你咋不嫁给他?” 那是话吗?能对媒人那样说话吗?那时候,香捧就是这样,心烦意躁,性情暴 戾乖张,蛮不讲理,不懂人情,尖酸刻薄,不可理喻,有时甚至无缘无故地哭泣起 来,好像谁有意害她,把介绍人哭得劝也不是,走也不是。往往是,人家满有把握 而来,满面羞恼而去。 “他嫂子,我老婆子从你这个时候过过,我有几句话,你得给我听听,”老朱 婆子把香捧拉到她菜车边上,“咱们这种人,要工作没个正经工作,又拉扯着好几 个孩子,还想找啥样的?不是当年了。嫁了个挖煤的,还说啥呀,就认命吧。咱看 上的,条件好点的,人家谁要呀?就别挑挑拣拣的了。就说你还年轻,脸盘儿漂亮, 花开能有几日红?差不多的,快找上一个,帮你把孩子拉扯大,对那死鬼有个交待, 个人也有个依靠。再拖拉两年,啥都晚了……” 那时候,这些话香捧根本听不进去,她还没能接受自己已经成了寡妇这个事实, 心里憋着一股火不知该朝谁发,总想找井口的或矿上的人问问:我那个人,好端端 走的,凭啥就回不来了?难道嫁了个挖煤的,就得当寡妇吗?你们让我再走一步, 事就没了吗?这些话,一句也没能说出去。但是她一直觉得事还没完,一个个把媒 人都轰走,像根雷劈焦了树桩似的光秃秃挺立着用不发芽来向老天爷抗议。时间是 最好的医生,现在,香捧心情变了,认命了,若再有人给介绍对象,不再是一个都 不考虑。如果在以前,那天她是不会跟丛主席去他办公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