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走的时候,看见院子里涛涛两眼噙泪,正力不从心地举起尖镐劈劈柴,董林就 把镐头接了过去,从那以后,没再让涛涛摸过那个尖镐。 “来了?还够烧两天呢。”香捧走出屋来,打了声招呼。 “啊,正好今天有点时间……”董林应答着,依然劈柴不止。 “进屋喝口水吧。”香捧浅浅地让了让。 “不了,也不渴……”董林依然劈柴不止。 一开始不说话,后来说几句话,直到现在也还是简单地说这样几句话。 六七月间,很多人都看见,在城区和郊区之间,也就是河的两岸,奔波着这样 —个女人:频繁地上下着一元车,小跑着出没在大厅小店,吃力地提着挎着大包小 裹……兴冲冲的,脸色潮红,有时扶着树,有时扶着墙,在哪儿一停,就掏出手帕 来扇凉风,气喘吁吁;而她的眼神,炯炯的,正燃烧着一种憧憬。她,就是正在谈 婚论嫁的衣香捧,一心忙着把自己嫁出去的衣香捧。 那天事一完,香捧说咱们商量商量吧。杜造说,事都办了,还商量个啥,你过 来一住不就得了。香捧说不,香捧拿定了主意,一切都按着真的办,生怕有谁说自 己和杜造这是“同居”、“就乎”,不想落刘素改那样的名声。 孩子的意见,各征求各的。杜造三个孩子,大儿子早已成家,自己生活。二儿 子上了大学,在首都哪。小三儿是丫头,正念高中。香捧看那丫头对自己笑得很勉 强。杜造说他那头没事,谁也不敢说个不字,就看你的了。香捧憋了两天才开口, 还是引发了一场悲伤,一家人哭了半宿,啥话也没说成。第二天—大早,香捧还没 起炕,听外屋水舀子响,出来一看,涛涛在做饭。涛涛从来没自己做过饭。很多话 都涌上心头,香捧一把扯过涛涛,抱在怀前,涛涛也把她抱住了。丽丽掀开帘子出 来,把母亲和哥哥都抱住,先是哭,又笑了。 杜造的家,在河的南岸,和自建房隔河相望,并不太远。三间房,土墙泥顶, 还不如她那自建房宽敞,屋里更是无法形容的脏乱差。唯一时兴点的东西就是安着 个电话。在杜造找人收拾房子的日子里,香捧一天两趟,现场监察,一丝不苟。 七月下旬,回老家跟母亲说了说,回来就去街道登记,去婚纱影楼照了相。杜 造要大办。香捧不同意,说你一吵吵,我那份遗属生活费完了,一个月三百多块呢。 政策规定:职工工亡,企业发给其老婆孩子生活费,老婆再嫁,其生活费取消。因 此工亡家属再嫁,没一个声张的,井口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就这样,不声不响的,就算结婚了?香捧心里总觉得不真实。 想来想去,想去告诉丛主席。虽说丛主席嘴上没个正经的,但香捧看出他人不 坏,特别是贵山没了以后,觉得他就像个娘家人似的,有话愿意跟他说。 办公室里,有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正跟丛主席说话,香捧进屋就不说了,起身 要走。香捧认得她是他们居委会的主任。主任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回过头来说: “我亲眼看见的……”一边看着丛主席眼睛,磨磨蹭蹭不走。丛主席说我听见了, 你走吧,主任这才走,却仍有些不情愿。看着窗外她远去的身影,香捧一下子想起 来,有好几回,开门出院,这位主任就站在自己家门口,突然转身,朝另外一个方 向走了。实在躲闪不及,就说“想上你家看看,有啥困难没”。香捧问“她看见什 么了”,丛主席不正面说,只是说“她活见鬼了”。 说起正事来,丛主席说:“兄弟媳妇你假糊涂,还是真糊涂?结就结呗,你嚷 嚷个啥?还怕别人不知道呀?别人瞒还瞒不过来呢,你可倒好……” 香捧说:“别人我也没告诉,就是觉着,这两年,你……” 丛主席笑了:“那好,你们先好好过着,等我馋酒了,再上你们家喝去,你可 先把大衣柜门锁上——哎,人是哪的兄弟媳妇?” 问着话,掏出两张百元钞票随礼。香捧不要:“我这成啥了,好像来和你要似 的。”丛主席一本正经起来:“我要不知道,(没给)你也别挑眼;我这知道了, 冲我贵山兄弟那说,一定得给。你要不拿着,我还得费事,送你家去。” 无奈,香捧只好接了,只是觉得那钱像团火似的,放哪儿都不合适。丛主席又 从卷橱里扯出一个暖壶、两个枕巾子来,也塞给她,说这是搞活动发奖发剩下的, 结婚用得着,就不用买了,能省两个是两个,办事哪个地方都得用钱。听丛主席说 得这么实在,香捧就没推让,也接了过去。 大致说了说杜造的情况,丛主席说:“一个天天数小钱的,你可得留点心,别 数不过他。” 两家大人孩子在一起吃了顿饭,事就算办了。 涛涛低头吃完饭,就回了自建房,谁也留不下。丽丽乖,叫了杜造“爸”,和 杜造的女儿住一屋,第二天告诉母亲小姐姐尽掐她。正在假期,涛涛领上丽丽,坐 上辆中巴,去了姥姥家。香捧心里不踏实,天天夜里都梦见涛涛丽丽哭。过了几天, 香捧跟队长请了假,回家把他们接了回来。 进了新家,看见墙上多了一幅放大了的她和杜造的彩色结婚照。她和杜造一前 一后站着,杜造左手搭在她肩上,她左手牵着杜造的右手。她的身子略向后倾,想 靠近一些,这时候摄影师说:“就这样就这样——再幸福一点……”两人都努力作 幸福状,幸福是幸福了,终觉有一种做作的意味。 也没太在意,随意问“怎么放大了”,杜造说:“你不在场,总得让人们看看 你吧。”越说香捧越糊涂,追问再三,杜造才说,香捧回老家这几天,他补办了— —场婚宴,放大那张照片,是为了挂在酒店里。 “我这半辈子,尽给别人随礼了,咱们这事,不办白不办,可得往回收收了。” “你那老大结婚时,你没收人家礼?” “收是收了,我算过,还没收回来。” “等老二大学毕业办喜事,再收也不晚呀。” “那得等到啥时候?再说啦,他回不回来办,还得两说着呢。” 杜造枕头底下有一个小学生的作业本,香捧一看,里面密密麻麻,全是这些年 他家的人情往来账,最后一天记了一百多人,礼金从五十到一百元不等。 “你都不认识,不是我的同学,就是邻居,剩下的就是整个街里干我这行的, 嘿嘿,手机这玩意儿真是好东西,都他妈让我掏搜着了,没来的钱也捎来了,有人 还说忙,他妈的人忙钱还忙……”杜造洋洋得意。 心里头疙疙瘩瘩的,却没再说什么,怕破坏了心情。 晚上急着要做那件事,路上都想象好几回了。名正言顺、合理合法了,杜造却 不那么当回事了,坐在那儿没完没了地抽烟看电视,招呼两三遍才上炕来,不像贵 山那样不知饥饱。杜造的体形,就像涛涛小时候画的小人儿,上身是个正方形,下 身两条短杠。原来得出他魁实的印象,是没看见他腿。瘸,是因为一条腿变形,而 两腿都细,可能是他的职业造成的吧。在身上,几乎感觉不到他腿的存在,光是上 身忙乎。一会儿就得提醒他一句:“把胳膊支起来。”等杜造沉沉睡去,香捧扯过 毛巾被给他盖上,定定地看着他,忽然觉得杜造很陌生。 平常日子,杜造来看看自建房,香捧也到他店里转转。哄着劝着,涛涛能过来 吃顿饭,却坚决不肯住下。虽说简单的饭菜涛涛也能做了,可他终究还是个孩子, 放心不下,香捧只好两下跑。奔波中,忙碌着,偶尔地,她的脑际会闪现出往日和 贵山一起上街修鞋的情景,那时候扬脸说话,抬手扔钱,形和神,都有些居高临下 的气度,如今却当起掌鞋匠的老婆了,心头掠过一丝酸涩。 傍晚,吃过饭,去看涛涛。图近,过河时,没走石桥,拎着鞋膛水。 不下大雨的日子,河水是一条细流。走到中流,水面上翻翻滚滚,飘来一些菜 ——茄子辣椒蒜薹什么的。正疑惑着,上游传来一个人的叫喊:“捞,快捞呀,别 让冲跑了!” 香捧听出来,叫喊的人是老朱婆子,连忙弯腰捞菜。 正好拎着个用包装带编的筐子。捞上来的茄子辣椒什么的,装了整整一筐子, 拎起来给老朱婆子送过来。板车歪在水边,看样子是推到水中,翻了。老朱婆子浑 身是水,正光着膀子拧衣服,露出的身子黑黝黝的,颜色略浅一些的乳房干瘪瘪的, 下身沾着一条看不出颜色的体形裤。见了香捧,老朱婆子拍着胸脯哈哈大笑,说: “这鸡巴车推的,快过去了快过去了翻了……” 暮色中,两个人推着车,重新上了大路,走过石桥,回自建房。挨得近时,香 捧闻到,老朱婆子身上散发着一股怪味。汗把头发打成了绺,露出了通红的头皮。 拧了拧的衣服穿在身上,扣子也不系,乳罩是早就不戴了,让晚风吹着光溜溜的身 子,凉爽,不在乎有没有人看。“他妈的,图近点呢,反倒远了,这鸡巴河……” 老朱婆子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香捧还没搬来自建房的时候,老朱婆子就守寡了。听说,老朱婆子的男人掉进 了一个什么大眼里。那天下午,门口忽然来了辆小车,说她男的碰着了,也没啥大 事,在医院呢,接她去看看。她—听就又哭又骂起来。她知道,一来接她,人肯定 是不中用了。工村里的女人们,就怕不明不白地来这种车接人。贵山出事那天,香 捧也是让这种车接走的。 “咋这么晚才回来?”香捧不愿往下想,没话找话。 “早一会儿,晚一会儿,还不都一样,回去也投事,不像你呀,忙——哎,怎 么样,你跟那老头,过得还行不?”老朱婆子捶着已经伸不直了的腰。 香捧急头白脸,说你说啥呢,谁那老头呀。老朱婆子哈哈笑着说,你那点事, 瞒不了人的,你也不用怕,没有人给你往外捅,你就放心大胆搂着他睡吧。 到了家,香捧帮老朱婆子把车弄进院,被老朱婆子叫进屋。硬走也能走,却没 走。关了一天(午饭在菜摊上吃)的门窗一打开,一股浊热扑面,一种怪味扑鼻。 一只猫叫着跳上老朱婆子肩膀。老朱婆子亲亲热热地和猫说着话,伸手弄亮了一个 昏黄的小灯泡,屋里东西看不太清楚,只是觉得很满、很乱,无处下脚,无处落座。 做了这么多年邻居,香捧还是头一回到老朱婆子家来。她为什么没来?说来说去, 还是内心深处,隐隐的,不可告人的,看不起眼前的这个老女人。 “听说姓杜,婚结了?”昏暗中老朱婆子问。 “姓杜,结了。”看样子老朱婆子是知道了,香捧便不再瞒她。 “说是个掌鞋的,手续办了?”老朱婆子口气很重。 “办了,是个掌鞋的……”香捧这还是第一次对别人说出男人是个掌鞋的,心 头像有些丝丝缕缕的东西划过,有点疼。 蓝蓝的火苗儿上,一个黑漆燎光的铁锅吱吱啦啦响起来,在热着什么莱,飘出 的气味表明莱已经馊了。老朱婆子将这变了质的菜倒进一个盘子里,端到桌子上。 不知又从哪儿摸出个油纸包来打开,里面是些散碎的熟食。随手拧开一个小塑料桶 盖,倒了两小碗,自己喝了一口,碰了一下,让香捧也喝。香捧知道是酒,连连摆 手,说不会喝。老朱婆子伸手捏了些熟食填嘴里,用下颏指着让香捧也吃,香捧忙 说吃过了。老朱婆子便不再让,一个人吃喝起来,不时捏些熟食给猫。香捧提醒说 那盘子菜馊了,老朱婆子咂咂嘴唇,说吃不出来,还连吃了两口。她是真吃不出来 了,还是舍不得倒掉? “他老婆呢?” “死了。” “死了好,省得麻烦。”老朱婆子忽然想起了什么,下了地,伸手在一个昏暗 的地方掏,不知怎么掏的,“稀里哗啦”,不知从什么地方蹿出来一地酒瓶子。也 不管它,再掏,终于掏出一个报纸包,扔过来,让香捧看,自己脱了上衣,光着膀 子大吃大喝。“我叫你来,就是想和你说说这个,你就别管人家是不是个掌鞋的, 能遇上这样个人,就算不赖了,你就一条心跟他过吧……” 香捧打开报纸包一看,里边是两个相册,大部分是她的照片。 “咋样?想当年,姐也不算难看吧?往哪儿一走,身后全是眼睛……” 不知怎么老朱婆子开口称“姐”了。光线昏暗,照片看不真切,不过漂亮那是 真的,进过不少男人的美梦。但丈夫工亡后,老朱婆子再也没有找过人。 “我看你这么一个人过,也挺好的,多省心呀。”香捧有意套她说话。 “挺好的,可不挺好的,你看我这不挺好的吗?你也想试试?那可没人拦挡着, 你就好好试试吧,不光省心,还省事哪,唉唉……”老朱婆子捏了些熟食放嘴里, 喝了一大口酒,脸颊发红,两眼迷离。 老朱婆子为什么一个人过,在好长一段时间里,都是矿里矿外的热门话题。有 说她不是不找男人是找不着的,有说她有病的,有说她偷着找谁也不知道的。 “那你当初,咋没也找个人一起过呢,朱姐?”香捧的语气有意无意的。 “找个人,还找什么人?我就是嘎巴一声死了,这辈子我都对不起我们老杨, 我还找什么人……”老朱婆子一仰脖喝了一大口酒。 老朱婆子称她丈夫老杨了。她丈夫死时,还不是老头,年龄跟贵山没时相仿佛, 那时老朱婆子还叫他名字,听说是叫长发吧。她是什么时候改过口来的?关于她说 的她对不起他们老杨的事,香捧不太清楚,只听说当年她一看见杨长发的遗体,就 “咣咣咣”直磕头,呼天抢地的,不停地说“我对不起你呀”。 “我们老杨在那边等着我呢,我们说好了,我这边事一了,就过去找他……” 老朱婆子边喝着酒,边自言自语,看不出脸上是一种什么表情。她怎么能和老杨说 好了呢,老杨从大眼拉出来时就已经不行了。 “半夜里醒了睡不着觉咋办?难道你也吃了刘素改说的那种药吗?”香捧真想 问问老朱婆子,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刘素改常说,世上就是没有吃上就不想 男人的药,要有,吃上一包就好了。 “我和他过了十多年,从没红过脸,他说啥是啥。倒也不是我没工作,得靠他 养活,是我们俩从小一块长大,合心情,对脾气……我跟你说,我俩感情上没说儿, 那叫恋乎,别看过了十多年,我敢说—删、年轻的也比不了,他摸我一把,我看他 一眼,得,不管什么时候,就来上……还就是那天,我没答应他……” 老朱婆子的两眼有些发直,话却多了,又倒了一小碗,一口干了:“有些事就 是怪,那天的事,如今想起来,还觉着怪。那天他上三班,两点多钟,我就给他收 拾饭。他磨磨悠悠,围着我转,有用的没用的,一个劲儿和你嘞嘞,还帮你撮煤, 帮你择菜,黏黏糊糊的,往常他可不那样。我说你上屋坐那儿等着去,熟了还不给 你吃,围着锅台转,跟个老娘儿们似的。也不知是咋的,那天我就是心烦,脸子肯 定不好看。吃了饭,他点上根烟抽着,我收拾碗,冷不防,他在身后把我抱住了。 我知道他想要那个,以前那事白天也常有——他三班倒,赶上夜班,可不能干靠着。 我看看点,都快到他该走的时候了,就说这急三火四的,等你下班回来吧……那天 我真昏了头了我,生就没觉出他跟往日不一样……” 突然老朱婆子发出“咕咕咕”的声音,是那种掩着嘴,怕满嘴的饭菜喷出来的 声音,不知道是哭,还是笑:“那天他走出家门,就没再回来……” 香捧紧眨眨眼睛,泪水还是流了出来,连忙低头去看照片。 老朱婆子干瞎瞎的两眼没有泪,有些鼻涕流了下来。她擦一把抹一把的,嘴里 还在说着什么;听语气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也许是在跟他们老杨说话:“要是那天 ……半个钟头……大眼……回来……” 如果那天听老杨的话,办了那事再走,赶过去半个小时,老杨肯定就不会掉大 眼去了,就能回来……香捧听得出来,老朱婆子是在深深地追悔和自责。 这么多年了,当年的事,老朱婆子再没有忘记,还在追悔和自责,她一直在这 么深深地追悔和自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