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相册里有一些她两个儿子的照片。老杨没时,她的两个儿子和涛涛丽丽大小差 不多,不知她花了多少心血、气力,供他们哥儿俩—个上了中专,一个读完了大学, 如今都工作生活在外地,却谁也没有子承父业。有人说这是老朱婆子的安排,也有 人说是孩子们自作主张,反正他们谁也没报考煤炭院校,都远离了煤矿。老朱婆子 到儿子家去过,两个儿子的家都去过,又回来了。 “扔下老杨一个人在这边,他太孤单了……”老朱婆子回来后常常这样说。 但也有人说,她那两个儿子的家,根本就没有她栖身的地方。 老朱婆子领着遗属生活费,她的儿子们也常寄钱给她。这么说来,她的生活应 该是有保障的,可为啥她还天天出去卖菜呢? 耳边响起了鼾声。香捧抬头一看,老朱婆子四仰八叉躺在桌旁,已经睡着了, 她的那只猫也依偎在她身边睡着了。 杜造说起了抚恤金的问题。 刚张口时说的是楼房:“你看,咱们还住着这破房子,我那几个同学,都住上 楼了,七八十平……” 杜造是在香捧身上说这些话的。他们刚开始。这个开始,已经酝酿了两天,开 始时像是香捧单方面的酝酿。为了经营这个开始,香捧费尽了心机。不回自建房, 不说戗茬的话,上街花自己的钱给杜造的女儿买了双凉鞋,给下班回来的杜造倒好 了洗脸水(下班回家洗脸洗脚,是香捧给杜造建立起来的习惯)。杜造草草地洗了 洗,扬起脸说:“老伴儿,弄点酒呗。”脸上有点笑意,话也亲热了些。香捧“哎 哎”连声,小跑着弄菜找酒,心想一会儿自己也喝上点。都弄利索了,倒一盅端过 去,没想到杜造接过去后,真倒了一盅给她,两个人都端了起来,还碰了碰,一饮 而尽,那时香捧就美美地想今天太阳这是从西边升起来了。 果然早早就开始了,而刚开始杜造就说起了楼。 “我可没说你必须有楼……”香捧还以为杜造心生歉意了呢。 “不,我想买!”杜造边动着边说,口气不容置疑。 “那我可沾光啦。”香捧双臂箍紧杜造的腰。 “你把你那钱,拿出来吧。”杜造停住不动了。 “什么钱,我有什么钱?”香捧—愣。 “抚恤金呀,你不存着五六万的抚恤金吗?”灰暗中杜造目光灼灼。 “……”香捧手松开了。杜造不说,香捧几乎忘了,在她的名下,是有一笔抚 恤金存着,那是贵山的卖命钱,五万块多一点,刚领到手时,看着两个想爸爸哭睡 了的孩子她暗暗立下誓:自己就是病死饿死也不能动,就用它来供涛涛丽丽上大学, 算死去的爹对孩子的一个交代,也算自己对死去的丈夫的一个交代。她把自己的誓 言写在纸条上,领着孩子上后山,跪在贵山墓前念叨着烧了。她把那笔钱存成了死 期,去年娘家侄子结婚来借她都没借,怎么能拿出来买楼呢? “那钱,让我存成死期的了……” “就算你先借给我……”杜造退了一步。 “这么多年,你就没存下点儿?” “有是有过点儿,老大结婚,他妈住院,都花了。” “咱先不忙买那房子,啊?我一个月能开几个,你有那个店……” “别老盯着我那店,我那店进不了几个钱。不像前些年了,前些年,人们穿的 鞋假的多,几天就得修一修,钱来得多。这工夫可好,那鞋穿上不坏,光是钉个掌, 挣不着钱。原来一块钱的活没人干,现在五毛的都抢。光靠攒钱买楼,猴年马月能 买上……” “我看这房子挺好的……” “我看你就没真心想跟我过……” 没奈何,香捧只得将那钱的用场说了出来,包括烧那张纸条的事。杜造也有话 说:“先把楼买上,等他们上了大学,我要有钱,能不管吗?” “那钱,我不想动。”香捧还是不吐口。 “我看你就真没真心和我过!”杜造又说了一遍。 “咱今儿个先不说这个,啊?”早已凉锅冷灶,香捧动了动,示意将爱进行到 底。谁知杜造竟一扭身下去了,什么也没说,转过身睡了,把她一个人晾在黑暗中。 毛巾被不知扯到哪儿去了,光着身子的香捧直挺挺地躺着,脑子一片空白。窗户是 开着的,夜的风撩起窗帘吹进来。香捧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打了个冷战,抱着冰凉 的肩膀,嘤嘤地哭起来了。 这事来得太突然,香捧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结婚这么长时间了,他们这是头 一回谈钱。回家时,母亲曾给她出过主意,“让他把钱交给你”,她没听。杜造手 里有多少钱,店里一天能挣多少钱,杜造没说过,她也没问过。她在井口干临时工 一个月开多少钱,她和两个孩子一个月的生活费多少钱,她跟杜造念叨过,杜造没 吱声。每天的零花钱,杜造没给过,她也没要过,用着花,就拿自己开的钱。和贵 山过时不是这样,那时候一开支,贵山就如数把钱交给她,家里的财政大权由她一 人掌管。她也知道现在这样不是回事,一家人,日子不能这样过,好像一家两制, 心想可该跟杜造说说了,却一直没有开口,怕杜造说别的,总是想等两个人的感情 厚厚再说,谁知杜造倒先提起来了。 杜造肯定生气了!香捧长时间地哭着,心惴惴的,有点怕,莫名其妙地怕。香 捧还没看过杜造生气,不知道事情会闹成啥样。 班上的活儿是薅草,薅那些可薅可不薅的草。 一天,香捧正和刘素改薅草,门口开进来一辆面包车。丛主席迎上前去,领着 从车上下来的人在院里转。那些人穿得都挺洋气,一人手里一个照相机,其中一多 半人戴着眼镜,有人的眼镜上还拴着亮晶晶的细链儿。从她们身边走过的时候,有 的人还对准她们“咔咔咔”照了好几下。 那些人走过去一会儿,丛主席就跑过来了,叫香捧跟他走。丛主席对香捧说, 这些人是从山下那个城市来的,摄协的,到井口来采采风,专门让你去呢。 香捧跟着丛主席走,一跟跟到选煤楼仓上。采风的人正端着相机让仓上的女工 摆姿势。一个穿咖啡色西服戴细链眼镜的采风人,让香捧换上仓上女工的工作服, 戴上仓上女工的卫生帽,伸手将鬓发往外扯一扯,左看右看,侧看仰看,突然击掌 叫好。 “我叫许达一,”那人伸过手来,“请你多多配合。” 香捧忍不住笑了(她听成了“许大姨”),也说了自己的姓名,不自然地伸出 手,和许达一握了握。 许达—让香捧在好几处地方摆出好几种姿势作出好几种表情,一一“咔咔”照 下,又一次握手,扔下无数句“谢谢”,最后腾出手来将披落下来的长长的头发撩 上去,倒退着,上车走了。 香捧觉得这个人挺啰嗦挺好笑。 那天深夜,窗上一道闪电亮起,接着传来整座山被劈开似的雷声。 “涛涛!涛涛现在正干啥呢?睡着了吗?”香捧—下子想起了涛涛。涛涛长这 么大,就怕打雷,一阴天就往家跑,一打雷就往大人怀里扎。香捧起身,撩开窗帘 看,又有一道闪电划过黑暗,晃得人眼睛都花了,随后是一串连环雷声滚动着在很 低的空中炸响。 穿衣下地,摸了把伞,出门就走。 风雨像堵墙一样推阻着她,雨落在身上沁心地凉。 怕河中下来洪水,绕远走石桥,进自建房时,虽然有伞,浑身也已湿透。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木板门。一阵猛敲。开门出来的人拿着手电,被风雨撕碎 的光亮后面,隐约看出是董林。董林让她快快进院,她站着没动,问:“涛涛呢?” 董林略转开身,涛涛就在董林身后,瑟瑟地一手牵着董林衣角。 “涛涛,别怕!”她大声说。 “……”涛涛没说话,好像是点了点头。 一种复杂的异样的感觉袭来,那是一种自己成了局外人的酸楚,儿子变得陌生 了的疼痛,这感觉首先在心头上尖锐地生成,很快就蔓延到整个的心。是的,她隐 隐约约地觉出,涛涛对自己有点冷漠、疏远了。两天没回来了,这两天,你都干了 什么,想了些什么?香捧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 “傍晚时候,我就过来了,投让涛涛害怕……”董林解释着。 “唔……”她含糊地回应一声。看样子,涛涛和董林已经很亲近了。 多多少少放下了些心。如果涛涛要她进家,这个晚上她会住下的,可涛涛已经 回屋了。香捧对董林说了声“谢谢你了”,转身往回走。 一转身的时候,香捧就哭了,雨水泪水满脸地流。 特别孤单,特别无助。 到这边家门口时回头,看见不远处有个黑影,她看出那是董林,一路护送自己 回来。如果杜造能护送自己就好了,可她知道,杜造不会这样做的。 香捧没有马上进院,一直目送着董林走远。 第二天,香捧回去找人安了个电话,有啥事好能尽快找到涛涛。 接下来的日子,香捧好像没能再正面看过杜造的脸,没能再听杜造说过话。香 捧总是扬着一张笑脸,找着和杜造说话,却都没有得到回应。她又作过许多解释, 低声下气的,好像承认那钱是应该拿出来给他买楼房的,而没能拿出来是自己的过 错,求杜造看在两个孩子和孩子们死去的爹的面子上,就别再花那钱了……但这些 话都像说给了虚空或墙壁。 语言既已无法沟通,香捧便尝试用行动。酒买来,菜炒好,整整齐齐一桌子弄 好,请坐在一旁抽烟的“当家的”人席,杜造一胳膊全扫到了地上,叫道:“谁是 你‘当家的’,你少给我来这—套!” 天天夜里对着一个脊梁骨,还有那股皮革味。香捧装作不小心,一收腿,蹭了 他腚。杜造没反应。或是睡着了,或是没在意。香捧乐于将这理解为沉默,又将沉 默理解为默许,便得寸进尺,缓缓伸手,轻轻推了推他背。没料到那家伙转身便是 一拳,开口便骂了起来,全是脏话,香捧气得登时就哭了起来。那些话不仅无法入 耳,而且恶毒,令你觉得自己无耻、下贱,啥也控制不住,还给你指出了自虐的办 法和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