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以后的相聚香捧的感觉也很好。他们在她家做过,到邻县宾馆开过房间。许达 一不知从哪里开来个车,沿途拍了些景儿,就进了房间。与丛贵山的“爱你没商量” 和杜造的一味单干不同,许达一倡导对话和合作,结果新开发出了不少他们都还没 动用过的资源。燃烧的激情,浪漫的气息,新鲜的体验,让人没法不癫狂,光是那 些缠绵的情话就险些令她达到高潮。丛贵山说话太粗俗,杜造除了说钱不说话,许 达一就像钻进她心里似的知道她想听什么话。氤氲的香气、洁净的接触、温馨的氛 围、优雅的举止、煽动性极强的话语,都令她去回想和杜造在一起的那段龌龊时光, 偷偷地为脱离杜造而庆幸了。而且许达一懂得体贴人,坏事那几天自己努力克服, 你一摇头、一蹙眉就连忙问你怎么了,一样菜你多吃了几口下顿保证会摆在你面前 ……香捧深切地感受到,自己在被一个男人宠着、在乎着、尊重着、赏识着,感受 到了生为女人的体面、从容、优雅,自尊心、虚荣心都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甚至连 心中过去形成的创伤都快愈合了。 但香捧并没有忘记自己更想要什么东西。在许达一的耳畔,在电话里,她会不 失时机地问上一句:“咱们什么时候登记去呀?”许达一先还是含含糊糊,最后一 次说得明明白白,“快了快了,你就放心等着吧,我会给你个刺激的好消息!” 把和许达一的事跟两个孩子说了,两人谁也没吱声。他们一时还接受不了,但 他们会同意的,香捧发现,贵山没后,两个孩子越来越懂事了。闲下采,香捧会找 出本什么书来读,也算充电吧,她预料未来的生活里要有一些新的东西。 合适的时候,香捧问一问许达一的情况,也介绍她自己的一些情况,特地说到 了她的两个孩子。许达一不愿意说,也没耐心听。他说,那是你的过去,我不想知 道你的过去,你也别问我的过去,我们都没有什么精彩的过去,我们必须统统忘记 过去,我们只能面向未来,创造新的超凡脱俗的未来! 香捧虽不怎么理解,但很容易受许达一情绪感染,便力戒自己在许达一面前琐 琐碎碎,还找一个店,染了染头发,做了做脸,纹了纹眉,这令许达一亢奋了好几 天。 许达—有好几个影集,里头全是多年积累的底片、照片,其中一半以上上面有 香捧。“这是我的财富,不,是我们共同的财富!你的美,我是不会看错的。总有 一天,我要让你震惊世界,然后我也跟着你震惊世界!” 许达—带给香捧的“刺激的好消息”是领上她远走高飞——“都安排妥了,咱 们俩到S 市去,开办一个婚纱影楼,再过一周,我同学把证照全拿到手,就来电话, 咱们就过去。再在这待下去,我就憋死了……” 这太突然了!香捧一下子听愣了。许达一说出了他走出去发展意念的最初萌动、 和已在 S市发展多年的同学的周密策划,接着描绘他设想的前景:怎样怎样包装香 捧,怎样怎样拓展业务、做强主业,他自己怎样怎样攀登摄影艺术的顶峰,一年内 必拿国家大奖——“哎,”他拍了拍听得更愣了的香捧的肩膀,话题一转,“去了 三个月内,你必须给我拿下影楼的全部业务,啊?” “……”香捧又兴奋又不安,不知说什么好。想了想,说了这么一句:“那咱 们也得登了记、办了事去……” “登什么记、结什么婚呀,你傻不傻呀?难道你不知道,婚姻是上帝偷懒、图 省事的一种安排,你这么一闹,他老人家是高兴了,可耽误咱们的事呀!”许达一 有点不耐烦了。 “那我可不跟你去。”香捧的语气不容置疑。 “好好好,你说咋办就咋办。”许达一不再坚持。 说来说去,最大的一件事忘了:孩子怎么办? “又来了又来了,什么什么孩子,怎么又出来了孩子?” “哎,你可别说不知道,我是说,咱们上S 市去,涛涛丽丽怎么办?” “唉,孩子!孩子是上帝对爱情收的苛捐杂税。我的我是安置了,你的你想办 法吧。一开始我构筑的就是咱们的两人世界,没考虑孩子的地方。” “这大半辈子我尽为别人活着了,我要为自己活了!”他又补充一句。 香捧的心一下子沉下去。总是觉着事儿不会这么简单,原来复杂在这里。她简 直不敢相信许达一会说出这样一些话来,自己太幼稚了,太简单了。 “让他们的爷爷奶奶带一带嘛。”许达一给香捧出主意。 香捧说涛涛丽丽没有爷爷奶奶了,许达一溯6 他们的姥爷姥姥呢?舅舅舅妈呢? 让他们给带一带不一样吗?抚养费用不成问题。她说她考虑考虑。许达一说,考虑 吧,过三天我给你去电话,到时候咱们就定下来,那边的事不等人。 霜打的茄子似的回了家,孩子问话也不吱声,一宿没合眼。许达一的意思再明 白不过了:新生活里没有孩子们的地方。涛涛丽丽又不是小猫小狗,想要就要,不 想要就不要,有地方养活就养活,没地方养活就送给人。香捧质问许达一:你怎么 就不喜欢孩子呢?你小时候不是个孩子吗?香捧反反复复想着这些话,觉得自己有 理有据。一会儿打开灯,看看丽丽熟睡的样子,一会儿下地,到西屋,给涛涛掖掖 被子。第二天躺了一天。天又黑了时,香捧想起了老朱婆子。老朱婆子为什么一直 一个人过?她不一定是没再找,也可能是拖儿拉女的没人要。不少工亡家属再嫁没 迈好孩子这道坎,有的把孩子扔给了爷爷奶奶,有的把孩子送了人。想想也是,人 家自己的孩子都不带,安置了,你让他带别的姓的孩子?这年月,还上哪儿找这样 的男人去?除了不要孩子,许达一真没说的,这回要是错过了,以后就再也难碰了。 潜意识里,也留恋床上许达一的温存。香捧有一种恐惧,是溺水者对灭顶的恐惧, 怕掉进那种没人要了的泥水里,就像老朱婆子那样,再也爬不上岸。天,陕亮时, 香捧打了个盹儿,梦见自己像老朱婆子似的,弯腰撅腚推一车菜回家,也是把一车 菜推进了河里,急得哭起来,呼啦一下子醒了。 连忙起来,伺候走孩子,收拾收拾,想也没想,回了娘家。 北风吹在脸上刀割似的疼。冬天的老家死一般的寂静,连村口那个说“你又胖 了”的老婆子都不见了。为了省柴,少烧一铺炕,母亲跟哥哥一家一起住去了。看 到母亲时,老人家正站在院里喂猪,干枯的脸颊冻得通红。见了她,母亲就擦一把 抹一把的哭上了,她问妈你这是咋的了,母亲说我看你一进院就不欢气呢,有啥难 处了吧?她努力地笑了,忙说,没事没事,就是想回来看看你。母亲不信,说你要 有个为难着窄的,快跟妈说说。她还是说没有。吃着饭,嫂子不停地告诉着,母亲 丢三落四,连个猪都喂不了啦,不是没遍数地喂,就是一天不喂。她没好气地说, 人老了都这样,把嫂子扔在尴尬中,匆匆回来了。 潜意识里,她真的是想回去跟母亲说说,看能不能把涛涛丽丽送回来,让母亲 帮她带带。看到母亲第一眼,这个念头就彻底打消了,回来一路都在深深地后悔, 为自己听信了许达一,冒出了这么个念头而羞耻。 许达一的电话来了,香捧的回答极其简单:“算了……” 话筒却没放下,尖起耳朵,想听许达一说不,哪怕他暴跳如雷。 和许达一在一起的那些时光实在让人留恋,和许达一的关系实在不愿放弃,许 达一描述的那种生活前景实在令人着迷。 话筒那边,先是“沙沙沙”响,接着便是熟悉的许达一的声音:“那就算了。” “哎、哎达一,听我说达一哎……”香捧大声呼叫着,而话筒里,只剩下单调 的“沙沙沙”声。 手中的话筒掉了。香捧先是发愣,愣着愣着哭了,哭得昏天黑地。 为什么这么狠心,逼你所爱的人做她做不了的事? 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许达一会这样绝情。直以为事情还有转机,等了好几天,谁 知竟只等来了这冷漠无情的四个字。不是说“我离开你得死”吗?不是说“你的美 丽是我后半生的最后归宿”吗?那些美妙的话都白说了,那些恩恩爱爱都不算数了 ……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相信的吗? 刚才接电话时,涛涛丽丽正在外屋做饭,听见里屋有动静,两个孩子都跑进里 屋来,一人拉着香捧一只手,问“妈你怎么了”。香捧吼一声,使劲一抡胳膊,把 涛涛涛丽丽抡了个踉踉跄跄:“滚,你们都给我滚!” 两个孩子都吓傻了,他们从未见过母亲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总是心不甘,暗存侥幸,等着许达一回心转意,等他再用他细长的手指轻抚自 己的脸颊,再对自己说那些绵绵不绝的好听的话,说“带上涛涛丽丽吧”。 电话一响,就直奔过去接,明知道不可能了,还盼望听到许达一的声音。 上街里去给涛涛丽丽买衣服,出了商店,明知道回家得往北走,可两腿却不听 使唤,不由自主的,就朝南走下去了,一走走到那个小咖啡屋外,那个许达—第一 次邀她看照片的地方,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往窗里看。 不看则已,一看如箭穿心。咖啡屋里,临窗对面坐着两个人,中间摆放着一些 照片。那两个人,一个是比香捧还年轻漂亮的女子,一个是许达一。 看了又看,认了又认,结果是心的血滴了又滴。 跌跌撞撞往回走,大致上朝着向北的方向,不知怎样回到的家。 所有这一切;都不能对别人说,也不能对孩子们说,就那么在心里沤着。 晚上,香捧默默做好了饭,默默陪孩子们吃完,碗也不收拾,就往炕上一躺。 丽丽问她怎么了,她没吱声。丽丽刷了碗,扫了地,在外屋站着,一会儿掀开帘子 看看,一会儿掀开帘子看看,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涛涛进屋转了一圈,在她头边 站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出去了。她意识到,两个孩子天天在看她的脸色活着, 她脸上有点乐模样,他们就美得什么似的,她一不高兴,他们就惴惴不安。小小的 孩子,心就累了。想了想,她强打精神坐起来,把涛涛丽丽叫进屋,脸上努力绽放 笑容,检查他们作业做得怎样了。 两个孩子围过来,争相递自己的作业本。香捧的心怦然一动,一下子将他们都 搂进怀里。那一刻,香捧的心突然平静下来,踏实下来。 “妈和你们在一起,永远和你们在一起……”她喃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