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雪下得比方才密了。雪珠变成了雪片。然而没有风裹着,她下得似乎还有些犹 疑。疏疏的,大大的雪片一点儿也不着急地盘旋着,迟迟缓缓地悬着,然后,低, 再低,直到挨着了那些能挨着的物件。渐渐地,在屋顶,在路边,在所有人动不到 的地方,涂出了些水粉一般的轮廓。 他从包里取出伞。伞是鲜黄色的,非常好看。这是他们监狱的产品,是他们的 日常劳动内容之一——他们的监狱,对外叫做“新新伞厂”。伞面上印着“一路走 好”。在他们监狱,每一个刑满释放人员——这两年已经叫“归正人员”——的出 监仪式上,“政府”都会赠送给当事人一只礼盒,盒里有一本《公民道德规范》, 还有这把特制的伞。 他撑开伞。傻站在这陌生的街上,有一种引人注目的滑稽。他重新走了起来。 走了一会儿,他看见刚才那个女人又从一个巷口奔出,肩上落着零零星星的雪花。 这次她手里拎着两捆粉条。 “那,请问,有没有旅店?”他跟上去,问。女人站住了。大约对他如此迫切 地想找一个吃饭睡觉的地方感到好奇,她使劲儿看了他一眼:“没有。”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在这儿没有亲戚朋友?”女人问他。 “没有。” “那你来这儿干什么?” “回家,路过这儿。” “喔。”女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感叹,眼神里有了一点儿同情。大年三十还得赶 路,是够牺惶的。 “有没有哪一家能让我住一夜的?”他连忙抓住这点儿同情,“请你帮忙介绍 一下,价钱好商量。” “大过年的,”女人皱着眉,“哪家人都多。” 他们说话的时候,有人叫那女人“四嫂”,有人叫她“四婶”,有孩子叫她 “四奶奶”,女人都答应着。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和“四”打过招呼之后,干脆就 停下来昕着他们说话。 只有一个女人,打着红伞,路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和“四”互相看了看,谁都 没说话。女人走了几步,回头又看了看他。他知道女人是在看他,他没有看女人。 已经几年没正经接触过女人了,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女人的目光。不过不用看 他也知道,女人很年轻。 “四婶,”骑自行车的男人“扑哧”笑了,悄声朝打红伞的女人努努嘴:“小 春家不行吗?正缺着呢。” “要说你去说。我不管这账。”“四”笑着,走了。 “喂,你去吧。刚才她还看你呢。”男人也笑着说。对他。说完就猫着腰,紧 蹬着车,蹿进了一条小街。 小春。一个茫然的名字。小春家。一个茫然的地址。缺着?一定是男人。别是 个寡妇吧。 他走进“黎民百货”,要了一盒烟。一边抽着,一边继续往前走。 这烟有点儿呛。或许是他几年都没抽过烟的缘故了。他舍不得抽。这四年,家 里没给他送什么钱。他的钱,全是自己在监狱里挣的。监狱和保险公司签订了服刑 人员短期生活保险业务,只要愿意,每人每月都可以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从劳动报 酬中拿出一些钱进行个人投保。监狱还根据每个人的具体表现,以当月的有效考核 分为标准,再奖励一定数额。四年里,他每月为自己投保了四十元,出狱的时候, 领到了近两千。出狱之后他花掉了一些,现在也还有一千五。 为了这些钱,他在监狱里使出了浑身解数去表现。“政府”安排的事,他一定 会做好。“政府”没安排的事,他也见缝插针地去做。最脏的活儿——刷厕所里的 尿碱;最累的活儿——给大厨房的瓷砖墙从上到下清除油渍;最巧杂的活儿——拾 掇电器,维修线路,烧锅炉;最危险的活儿——站在七楼窗台外擦玻璃,大冬天, 木疼的手,紧抠着里墙,不能往下看,随时会掉下来……这些,都是他抢着干。监 狱里有的是爱找碴儿的人。别人骂他,他置若罔闻。别人打架打到他身上,他躲开。 他不想让扣分。扣分就是扣钱。就是这样,他攒了这些钱。他是有福气的,只是自 己把福气浪费完了。以后的福气就得靠自己攒了。他知道。 早在没出狱的时候,他就把这笔钱筹划好了,它得派上大用场。他得用这钱给 自己,尤其是给父母,夯出一些好日子。他还年轻,二十六岁,还有过头。父母却 是过一天少三晌,他再不抓紧就来不及了。 “今天我归正了,犯罪到此结束,新生从此开始!”这是他在出监仪式上的宣 誓。宣誓的时候,他有点儿别扭,觉得这话有些变形。在心里,他早就把这话说了 千遍百遍,不是这么个感觉。仿佛一个每天见面的家人,突然到抹了脸上了戏台子。 怎么看都很遥远,怎么咂摸都串味儿。但这话里的核是结实的。是掏他心窝子的。 他是前天到的家,进了门,刚喝完母亲给他倒的一杯水,父亲就回来了。看了 他一眼,没说话,就进了卧室,再也没有出来。母亲跟进去了一会儿,说:“要不, 你先去别的地方躲躲吧,过了年再来。你爸爸心脏不好。让他慢慢地把气儿顺下来。” 他二话没说就拎着行李出了门,随便上了一辆公共汽车。 他能去哪儿躲呢?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是一摊粪。倒是陌生人的眼睛,只怕还 可能会觉得他是一枚放干了的点心。 无论如何,他得往前走。要么坐车,可一直没有车来。要么找个人家住下,不 然这夜冻可真够他受的。 他决定再问问。 他走进一家理发店。店里有两三个年轻人正在嗑着瓜子打牌。他一进去,他们 都停下来看他。 “理发?”一个头发很红的男孩子说。 他下意识的想要去摸自己的头,又停住了。服刑时不能留长发,一层刚刚拱出 头皮的硬茬,理什么呢? “打听个事。”他说。 “什么?” “我路过这儿,想找个地方住……” “没旅店?”红发男孩打断了他。 “有没有哪家房子宽敞……” “没有。” “怎么没有?小春家啊。”另—个男孩子说。他们嘎嘎地笑成一片。在他们的 笑声中,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笑。很孤独地站着。 “去吧,去小春家。沿着这条街一直走到北头,左拐,快出镇的时候,有一家 小春饭店。” “方便吗?” “怎么不方便?方便着呢。方便得不能再方便了。” 又是一阵嘎嘎地大笑。 他出门。又是小春家。小春怎么了?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会让他们笑得这么 暧味,这么放肆?他的心潮乱起来。不然,就去试试吧。既然她开着饭店。如果不 能住,能吃点饭也好的。如果不能吃饭,找个由头喝杯热水坐一坐暖和一下,也是 好的。 他走到街的北端,友拐,一会儿,果然看见了一栋白房子。 暮色渐渐地重了,有鞭炮声不间断地响着。也许是因为处于小镇边缘,隔着那 么多的树木和庄户,这鞭炮声听起来很奇怪:很近,但不刺耳。也很远,但又不渺 茫。似乎有些像电视里的声音开大的效果,把那些棱棱角角都磨柔了。 他走上去。饭店是两间。门上一个木牌,写着“小春饭店”。门前有一棵小树, 光秃秃的看不出是什么树,枝杈上挂着一个拖把,硬邦邦地擎着身上的布条,像一 个冻僵了的人。玻璃窗很大,上面贴着几行字:主营 烩面 拉面炝锅面 炸酱面 手工面 米饭 水饺 精致凉菜 香热炒菜 欢迎光临 物美价廉。 对联已经贴起来了,上联是“柴米油盐乾坤小”,下联是“万紫千红总是春”。 初读着有些不伦不类,却也别有一种乡村野趣。再一琢磨句尾里藏着“小春”两个 字,他就不由得笑了。 他推开了门,一瞬间便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香味,他一下子便断定,这家盘的饺 子馅儿是芹菜大肉的。 “谁?”一个小女孩的声音。他看见了那个小女孩,四五岁的样子。穿着一件 粉白色的外套,头上扎着满当当的细辫子,像个蒙古娃娃,滴溜溜地望着他。 他笑了笑。 “你家大人呢?” “妈,有人。”小女孩喊。 一个女人走出来。应该就是那个打红伞的女人。她上下看了他一眼:“有事?” “吃饭。”他说。他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自己的脸。他知道自己穿得很滑稽:裤 子太短,衣服太宽。这都是“政府”给他找的便装。 “今天不给别人做饭。”小女孩说。 “不赶脚回家了吗?”女人问。 “嗳。” “那,你坐。”女人说,“想吃点儿什么?” “什么都行。快点儿。”他实在是饿极了。 吹风机呼噜噜的声音,油嵫啦啦的声音,汤咕嘟嘟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忙碌着, 像赶着集。一浪一浪的气息涌出来,侵袭着他的肺腑。小女孩端出一只茶杯放在他 的桌上。 “妈说,先喝口热水暖暖身子。”她的声音像嫩豆腐。 蒙蒙的水汽均匀地润上了他的脸。 他打量了一下店里。店里的格局是两室一厅型的,他坐的地方就是厅,厅的一 角摆着一个玻璃柜,柜下摞着一叠雪亮的大白方瓷盘,大约是平时放小菜用的。玻 璃柜后面还立着一个书柜,上面放着几样白酒,全带着包装盒,崭崭新的样子。厅 里摆的都是长方桌子,有六座的,有四座的。大约是不准备迎接客人的缘故,有几 张桌子被挤到了一边,厅中间的地方显得大了起来,摆着一个煤球炉子,他的桌就 在炉子旁边。炉子封着,但热气还是毫无阻碍地传过来。厅的东墙上一溜三个门, 一个门窄怯一些,把手上闪着油光,里面有扑扑索索的响动,应当是厨房。女人刚 才就是从这里面走出走进的。另两个门宽大—些,挂着帘子,应该是雅间。 这个格局,很像是监狱里亲情餐厅的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