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亲情餐厅是监狱里近两年才设起来的。供服刑人员和亲人聚餐用。还有鸳鸯房。 鸳鸯房是给夫妻的,他当然不敢想。就是在亲情餐厅能吃顿饭,他也没想到。母亲 前年去看的他。当他接到通知的时候,几乎傻掉了,走路都不知道该先迈哪条腿。 母亲几乎是从没有出过远门的人,一千多里,长途汽车,火车,公共汽车,三轮车, 全都坐一遍才能到达他服刑的监狱,母亲就这样摸来了。在会见室,他和母亲一人 拿着一个电话,却没有说什么,母亲只是哭。开始他也哭,后来他不哭了,他只是 看着母亲。母亲老得那样厉害。他知道:她的皱纹,新长的,都是自己一刀一刀刻 上去的。旧有的,也是他一刀一刀刻深的。 母亲在监狱的招待所住了一夜,第二天,他们在亲情餐厅吃了饭。四个菜:拍 黄瓜,小葱拌豆腐,番茄炒蛋,红烧肉。还有半斤芹菜大肉饺子。他把红烧肉给母 亲一块块夹进碗里,母亲又一块块地给他夹回来。他吃。大口地吃。噎得喉咙生疼。 香腥得让他想要呕吐。他拍拍胸脯,对母亲笑。 结账的时候,他拦住了母亲:“我有钱。” “贵。”母亲说。 吃完饭,他们又在餐厅坐了一个多小时。母亲说她该走了,赶下午六点的火车。 父亲心脏不好。她放心不下。 “妈,好好的。”他说。 “我们一把老骨头就这样了。你得好好的。”母亲说。 他们吃的那顿饭,花了四十八块钱。餐厅给他开了一张大红色的收据,他一直 收着。没事就看看。没事就看看。 厨房里的声音单调起来。咣,咣,咣,应该是莱出锅了。女人先送上来一大碗 肉丝面,随后又用盘子盛上来一个青椒肉片,还开了一瓶半斤装的“玉液酒”,给 他满上。又在厨房里忙活了一会儿,端出一大盘香气四溢的饺子,喊着孩子过来: “一起吃点儿饺子。大年夜不吃饺子是不行的。” 他埋下头吃着,一句话也没有说,一会儿头上就冒出了热气。 窗户外的暮色渐渐地靛蓝了。往外看去,被越来越紧的雪衬着,靛蓝里又现出 点儿粉白。他又点上一根烟,听着外面的车声。突突突的是活泼的“时风”牌农用 三轮车,轰轰轰的是雄壮的双斗拉煤大卡车,哒哒哒的是热闹的小四轮拖拉机,嗤 嗤嗤的是安静的自行车。远远的,他似乎还听见有公共汽车的声音穿来,咿咿呀呀, 匆匆忙忙。 他慌慌张张结了账,拎着东西走出门,那车已经不见了——没有人在这小镇的 边缘待下去,因此它似乎也知道根本不必节制一丁点儿速度,浪费一丝丝多情的停 留。 一出来,就不好再进去了。 空中的鞭炮仍在响着。路却陷入了彻底的沉寂。他撑着伞站在路边,觉得手脚 都冰冷起来。鲜黄的伞在雪中没了鲜气儿。被雪罩着,露出斑斑点点的黄。他踩踩 踏踏,踏踏踩踩,暖意如不安分的孩子,总不会驻留太久。一股鞭炮的烟味融在雪 里,沿着空气里弥漫过来,浓浓地凝着,像是在冰箱里冻稠了。有行人过来,总要 奇怪地看他一眼,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缩着,一点一点退到挂拖把的树前,觉得自 己也渐渐地像一个拖把了。 “妈让你进去暖和。”小女孩探出头来说。女人已经为他倒好了水。炉子盖掀 开了。橙红的火苗一朵一朵绽放着。像一块圆铁开出的奇异的花。 电视上正演着绚丽而遥远的歌舞。小女孩指指点点地跟妈妈说着:“……彭丽 嫒,彭丽媛……” “……宋祖英,宋祖英……” “……赵本山,赵本山……” 他们都盯着电视。 “这镇子上,从来就没有旅店吗?”他问。 “没有。” “饭店怎么全都关了门?” “都回家过年了。” “那,你们怎么不回家呢?” 女人不做声。 “我们家就在镇上。”小女孩说。 “那你怎么不回家和爷爷奶奶一起过年呢?” “我没有爷爷奶奶了。” “你爸爸呢?”他问小女孩。 小女孩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地指着电视说:“潘长江,潘长江!” 小女孩渐渐地有些困乏了,眼神懈怠起来。女人从厨房打出热水,给她洗过手 脸,便让她睡去了。 “我走了。”他也站起来。女孩的睡让房子一下子大了许多。他觉得自己再也 没有理由呆在这儿了。 “不会有车了。”女人说。 他还是拎起了包。有没有车他都得走。 “就住在这里吧。”女人说。 “方便吗?” 女人没有回答,起身走向厨房。他看着她的背影,想起那些男孩子们的话:方 便得不能再方便了。 “多少钱?” 女人自顾自走着,依然没有回答他。 一会儿,女人回来了,叫他。他跟着穿过厨房,从另一个门出去,便看见一排 窄横的屋子,方位应当是两个雅间的正后面。走进去,他看见一个立柜和一道布帘 把横长的窄屋分成了两部分。里面铺着一张床,立柜挡着,布帘没拉,他看见白花 绿叶的被子上露出小女孩红艳艳的脸,像被窝里孵出了一只苹果。外面放着一个茶 几,两个沙发,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台灯、日历和闹钟——也放着一张床,床上 方贴着几张奖状:“……该同学成绩优秀,团结同学,热爱劳动……被评为三好学 生……”最新的一张,落款是新年的元月,寒假前发的。 “孩子挺出息的。”他说。 女人笑了笑。 床上什么都没有,一张光板。被褥小山一样堆在沙发上。 “我们把它抬到厅里。”女人说。 他站着。 “外间的桌子,拼拼也行。”他说。 “桌子不平。” 他们抬起床,他倒着走,她正着走。到厨房那儿,差点儿卡住。他们倒腾了好 大一会儿才勉强把它弄了出去。 女人铺好了床。才九点半,还早。他们又在炉边坐下。默默地看着电视。 “多少钱,大姐?”他突然又问。这话存在心里,到底不踏实。他得问清楚。 估摸着不会很贵。刚才吃了那么一顿饭,她才收了他十块钱。 “什么?”女人很困惑。 “住一宿。” “算了。”,女人说,“这又没什么成本。” “可是太麻烦你了。” “没什么。” “店里只你一个?” “还有几个小工,都回家过年了。” 女人的话渐渐多起来。问他是哪里人,做什么事,算了算他离家并不是很远, 怎么今天不想着法子回家。除了老家的地址是真的,其他的他都扯了谎——他当然 得扯谎。他说他在外面打工,刚回到家就和家里人闹了别扭,一气之下就出来了。 家里人个个都比他有出息,都嫌弃他是个打工的。 “年轻人,气性大呢。”她说,“多半是你错处多。大过年的,家里人说你两 句,你就让他们说两句。什么嫌弃不嫌弃的。” “大姐,”他突然想逗逗她,“你也不大。” “我三十一了,还不大?” “顶多像二十五六。” “你就别香埋人了。”女人笑着封了炉子,“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