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没多久,局里开始派队下县抽查各县局上报的五保户情况,需要的人多,就从 各处抽了一些人组成了临时工作组。工作组又分成了四个小组。每组包四个县,一 个县至少得跑两天。每到一处都安排有宾馆,想住的就住,不想住的就跟局里的车 跑百把公里回家。柳斯和吴曼曼都被抽了出来,又被分在了一个小组。因为多是年 轻的男同志,在一起玩得很融洽,柳斯常不回家,只是在一起混住。 后来他发现,吴曼曼也常不回家,一次吃晚饭的时候,柳斯忍不住对吴曼曼笑 道:“都说女孩子想家,你倒不是。”吴曼曼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抬头说:“我不 想呆在家里受闲气。妈妈老觉得把我养大了就有权利管我这,管我那。整日吆三喝 四的。以前是没办法,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现在我也是自食其力的人了,熬 出来了。能不看的脸色就不会看。” “多年媳妇熬成婆。” “对。”吴曼曼说,又笑,“我现在连媳妇都混丢了。”又开始说,自打她离 婚之后,爸爸对她也不像以前了。以前总爱和她聊天交流,现在却有点儿回避似的。 柳斯便劝道:“当爸爸的都是这样,女儿大了。他心里疼你,外头却不好带出来的。” 吴曼曼撩了撩两鬓散乱的碎发,抬头笑道:“留着这话,将来你女儿恨你了,我倒 可以仔仔细细地讲给她听。”说完忍不住先笑了,脸却红了起来。柳斯也笑了笑, 起身走开。心想即使我将来有了女儿,又怎么轮得着你去说这么贴心的话?除非你 是她的……想到这儿,猛然悟出了吴曼曼脸红的意思来,又盛了一碗饭,却再也没 有坐过来。 待柳斯的女儿拍过百日照,已经又到了夏天,局里开始调查核实县里的助残资 金使用情况。这项工作比较复杂,因此局里计划是每组每县各三天。一周五天,再 紧紧巴巴加天班,刚好能蹲两个县。吴曼曼与柳斯还在一个组里。经过不到一年的 厮混,彼此已经熟识得很了。吴曼曼依旧很少回去,常跟着大队人马从这个县串到 那个县。白天的调查工作告一段落,晚上照例是男人哄哄唱唱打牌戏酒,女人清清 洗洗逛街聊天。柳斯不是很能喝酒,又不大喜欢打牌,所以玩到半截倒常与吴曼曼 她们一起出去走走。 一天下午,工作破天荒的提前结束了一次,剩下大半下午的时间,组长让大家 自由活动。一下车就有人拉吴曼曼上街,吴曼曼不肯去。霎时间,大堂里只留下了 吴曼曼和柳斯。两个人相对傻笑了一下,柳斯说:“你怎么不去?不是说女人的衣 柜总是少一件衣服吗?还不赶快去把你那件找回来?”吴曼曼说:“我和一般女人 不一样。我是总觉得衣服多。连身上穿的,都觉得是累赘。”柳斯看着她脸皮厚厚 的样子,不由得又想笑。温声道:“话可别乱说。会让有些人吃豆腐的。”吴曼曼 明白了过来,脸红了一下,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我们散散步?”柳斯说。 道路两边都安着喇叭,正播着本地新闻:“随着北方冷空气的一次次南下,强 劲的西北风不断吹来,大风过处,我们的大街小巷便到处落满了落叶。虽然落叶使 清洁工人增加了不少的工作量,但换—种角度,它们也使我们的小城增添了一大景 观,昨天下午,记者在环城西路,友谊路,为民路等处看到落叶落在马路上、庭院 里、草丛中、公园里、城河中……” 柳斯和吴曼曼—起笑起来。 “这新闻写的。”柳斯说,“有趣。” “小城无故事,连这都当新闻。” “或许,落叶是最旧的新闻。不过它也是最新的新闻。它把过去时,现在时和 将来时都包括了。”柳斯说,“我们就去看落叶吧。” 小城的落叶还真是别致,怪不得新闻的口气颇引以为豪。县城的建筑物很少很 低,树却又高又大、到这深秋,自然就是落叶的天下了。在暖暖的秋阳中,秋风也 成了绵绵的。红的赤透,黄的金透,绿的碧透,映着蓝天,呈现出一种纯净的灿烂。 红,黄,绿,一层层拥着,如同一列编磬,敲击着色彩的乐曲。一切都仿佛上了釉。 落叶越来越多,人越来越少。他们越来越靠近小城的边线。在一个小池塘边, 他们坐下来。柳斯打量着自己随手拈来的几片落叶,发现虽然都是落叶,落叶与落 叶之间,却也不尽相同。柳树的落叶小小的,绻着,有些楚楚可怜,像未经世事的 少女。白杨的落叶圆润光滑,平和从容。常常是翠面儿镶着一道褐边儿,比柳叶显 然要大气沧桑一些。樱桃树的落叶也是别有一番风韵。全是黄透了,甚至是黄成了 黑褐色才会落下来。是最耐心的一种落叶。法国梧桐的民众最盛,体魄最阔,年龄 也最大,嗅一嗅,却又有一种很浓的青气。叶面上的棕点很多,有些像老年斑。最 奇怪的是,它的落叶也分男女:一种落叶的叶边是弯弯曲曲的,很是妖娆妩媚。另 一种落叶的叶边却是简洁粗犷,一气呵成。 “不跟着你,还真不知道落叶都有这么多。”吴曼曼说。她举起落叶,迎着夕 阳,一片一片地看着。 “很多落叶上都有孔。”她说,“为什么?” “有孔才能吃上风。吃上风才好掉下来。”柳斯说。 “真的?” 柳斯开怀大笑。 夜色渐渐有了。落叶一点一点湿润起来。他们看见,不远处的池塘里,柳树细 柔的枝条伸入水中,轻轻摇曳,仿佛是月亮垂下的长发。而另外一些原本就很高大 的树,显得更为高大。它们把枝桠悄悄地送向银灰色的夜空。静静地倾听着,耳朵 仿佛就可以触摸到枝桠里的汁液汩汩流动的声音。“‘地静人闲月自妍’,就是这 样吧?”柳斯想。 两人坐到不知什么时候,才回去。站起来的时候,柳斯拉了一下吴曼曼的手, 又松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