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柳斯回家拿钱取东西的时候,只对父亲说还要下乡。父亲并没有在意,柳斯常 下乡,他已经习惯了。直到柳斯走后的第二天,民政局的人把电话打到家里找柳斯, 他才知道柳斯以身体不舒服为由请假回家了。他替儿子掩饰过去,便开始打电话找 柳斯,找了几家,没找到。不过他还是没有太在意。柳斯长这么大,除了爬楼,一 向还没有出过别的什么差错。然而他心里还是有点儿不安,便请了假,哪儿也不敢 去,就守在家里等柳斯的电话。一直等到第四天,他才感觉到情形非常不妙。想找 人商量,家里妻女媳妇一堆女人,说出来又怕吓坏她们。思谋了一夜,还是先找柳 絮丈夫说了说。女婿沉吟道:“他肯定是有备而去。那我们就只能一动不如一静。 外面这么大,他又有心藏,我们要找,肯定是犬海捞针。他在外面没有消息就是平 安,有事儿一定会往家里打电话。你该放心。”礁着岳父不说话,又道,“要不, 咱们先到邮局给电话装个来电显示,然后就在家等。只要他打电话来;就有地方寻 他了。”柳斯的父亲终于点了点头说:“这件事你先不要告诉别人,连柳影和她妈 都不准告诉。嚷出来惊天动地,怕不好收拾。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再敞开闹 也不迟。” 两人起身便去邮局办理追踪电话地址手续,直呆在邮局机房看着电话号码输入 电脑才转回家来。 吃过午饭,柳斯的妻子抱着女儿上大街买东西去了。一家子坐在沙发上闷头闷 脑地看着电视。电话铃突然响了。柳斯的父亲飞快地抢过话筒,动作迅速得像只猴 子,把妻子和女儿吓了一跳,都惊异地望着他。 电话果然是柳斯打来的。 “爸。”柳斯在话筒里喊。 “你在哪儿?”老头子的声音分明颤抖着。柳斯没有回答,只说,“我很好。 过两天就回去。你别担心。” “你和谁在一起?”父亲又问。话筒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挂断了。 柳斯挂掉电话好一会儿,父亲仍愣愣地举着话筒,听着里面嘀嘀的忙音。女儿 女婿一齐上来喊,他才明白过来。母亲问是不是柳斯,父亲说是。又问柳斯在哪里? 父亲说不知道。干什么?更不知道。 “他是不是又犯病了?”母亲的声音颤抖起来。 “不要问了!”父亲说,“下午我就去找他。” 母亲终于确定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搂着女儿哭起来。柳斯的父亲喝道:“哭 什么?人又没死!先找到他才是正事。你们在家好好瞒着他媳妇,我们下午就动身 去找他。”妻女含泪答应了,便到厨房开火去煮鸡蛋。 柳斯是给吴曼曼买零食时想起打电话的。打完电话,便买了一包零食进了宾馆。 吴曼曼早已把他的一举一动隔着窗子看在了眼里,见柳斯进来,便将零食打落在地, 问道:“你打电话了?”柳斯笑道:“打了。怎么了?”吴曼曼道:“不怎么。你 有责任感你孝顺!看来我是真配不上你这个好人!”说着便倒在床上哭起来。柳斯 走过去,把她揽到怀里:“你放心。我并没有告诉他们我在哪儿。只是报了个平安。 你也可以报个平安的。”吴曼曼道:“我死就死了,没有什么平安可报!” 柳斯道:“你看你,还是赌气。可是你说的,人间正道是沧桑,不要活得太器 张。”吴曼曼由不得又笑了。擦擦眼泪说:“我是怕我们的好日子到头了。”柳斯 道:“他们不会这么快找到我们的。”吴曼曼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咱们明天 换个地方再呆两天吧。你答应我的一星期还没够呢。我真是不想回去。”柳斯抱着 她,轻声说:“好。” 吴曼曼枕着柳斯的胳膊,垂眸静卧着。柳斯望着这张熟悉的脸,忽然觉得有几 分茫然。但这种茫然,却不可以对任何人说。 第二天一早,柳斯正在和吴曼曼收拾行李,有人敲门。柳斯打开门,门口立的 竟然是父亲和妹夫。 柳斯怔了怔,没作声。吴曼曼转回头,也愣住了,许久,她脸色苍白地走到柳 斯面前,打了柳斯一个耳光,叫道:“你骗我!”柳斯望着她道:“我没骗你。” 吴曼曼道:“那他们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柳斯道:“我不知道。”吴曼曼捂住 脸,又倒在床上哭起来。 这时父亲与妹夫已经关好门走了进来。三个人都沉默着。还是柳斯先问道: “你们是怎么来的?”妹夫望了父亲一眼,说:“是根据电话号码查的。咱们家的 电话刚装了来电显示。” 又沉默了一会儿,柳斯问:“吃饭了吗?”妹夫道:“还没顾上。”柳斯指着 宾馆不远处的一个小摊说道:“那儿有豆腐脑和油条,你们去吧。” 看着他们走出了旅店,柳斯才对吴曼曼说道:“既然这么着了,咱们就回去吧。 回去后的那些事情,总得去面对。”吴曼曼又伏在枕上抽泣了许久,方才“嗯”了 一声。却又发狠地抓过柳斯的一只手,说道:“柳斯,这么回去,我真是不甘心。 你连几天的太平日子都不肯给我。” “对不起。”柳斯说。 “对不起也不行。我是要报复你的。” 柳斯静静地望着她,而后笑道:“随便你。” “你知道我会怎么报复你吗?”吴曼曼说。 “不知道。” “我会用你喜欢的方式。”吴曼曼说,“我要亲眼看着你爬楼。这几天,到底 也没顾上让你爬—次楼。” “谢谢你。”柳斯说。 父亲与妹夫吃完饭过来,柳斯与吴曼曼已经收拾好了。四个人一路无语走到车 站,买好了票。妹夫又给每人买了一听饮料。快走到吴曼曼面前时,他不由地顿了 顿,给了柳斯两听。柳斯把一听递给吴曼曼,吴曼曼接了,四个人默默地啜吸着。 火车是普快,也就是慢车,每到一站都停。吴曼曼和柳斯对坐在窗口,默默地 看着一闪而过的房屋和河流。 “睡吧。”柳斯说。 吴曼曼笑笑,拿起茶杯去洗漱间。父亲正和女婿在车厢拐角处抽烟,看见吴曼 曼远远地走过来,不由得笑了。女婿问他笑什么,他摇头:“在家癞和尚,在外一 品僧。没想到柳斯这小子还挺能耐,有本事拐个大姑娘出来。比他老子强。”女婿 也呵呵笑起来。父亲忽然察觉这话不是该自己说的,便收了笑,女婿也便收了笑。 父亲慢慢地蹭到洗漱间门口,吴曼曼从镜子里看到了他,停下来说:“有事吗?” “你先忙。”父亲背过身说。 吴曼曼洗完了,父亲方才转过脸,对吴曼曼说:“你是哪里人?在什么单位上 班?和柳斯怎么认识的?”吴曼曼一一说了,父亲道:“孩子,你太大意了。柳斯 常常是连他自己的事情都拎不清的人,怎么能靠得住?赶紧和他断了吧。” “我觉得他拎得很清。”吴曼曼说,“常常是那些以为自己拎得很清的人反而 是拎不清的。” “你不知道,我们家是有点儿黄叶不掉青叶儿掉,他,精神,可能会有些毛病。” “什么毛病?” “没给他查过,还不清楚。反正以前有一段时间老是想爬窗。说不准什么时候 还会犯。老实说,赵琳找他已经是委屈了,怎么能让他再耽误你呢?” “爬窗我知道。”吴曼曼说,“他对我说过。这不是病。他不过是自己喜欢而 已,又没有对别人产生什么危害,能算是病吗?” 父亲瞪大眼睛看着吴曼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到了县里,已是中午,柳斯要了两辆出租车,一辆让父亲与妹夫坐上,一辆自 己和吴曼曼坐,快到吴曼曼家门口时,柳斯拉了拉吴曼曼的手,眼睁睁地望着吴曼 曼下了车进了门,方才回家。坐在出租车里,看着所有的景物一如往昔,柳斯的心 中充满的,竟然是一种疼痛中的平静,平静里的绝望,和绝望后的轻松。 回到家里,爸爸、妈妈、妹妹、妹夫还在看电视,见他进来,便都看他。柳斯 笑道:“好好的,看我做什么?” 走进卧室,女儿正哇哇地哭着。见柳斯进来,妻子问道:“下乡结束了。”柳 斯“嗯”了一声,妻子仍旧若无其事地收拾衣物。柳斯凑到女儿面前,轻轻地问: “小家伙,你为什么哭?”女儿停止了哭泣,用泉水般明澈的眼睛乖乖地望着他。 妻子笑道:“别理她。一个人就会瞎哭瞎闹的,不理她她自个儿就好了。”柳斯没 说话,回头看了看妻子的脸,如一朵白色的石花。 下午柳斯便上班了。刚走进办公室,一屋子的人都望着他笑。有人就问道: “柳斯,这几天你干吗去了?” 柳斯说:“病了。” “什么病?” 柳斯笑笑。 “相思病吧?”有人不依不饶。 “是。”柳斯说。 “听说吴曼曼这几天也病了。” 人们轰地笑起来。 “那好啊。有人做伴儿。”柳斯说,“早知道她病了,我们就可以私奔着养病 去了。” 空气沉了一沉,有人就笑起来道:“别老土了。现在这年头,要么就是情人, 要么就是离婚,私奔干吗?谁还会私奔?光明世界,尊重人权,哪儿还用得着私奔?” 正说着,隔壁有人喊柳斯接电话。柳斯走出门,便听见屋里又响起一阵轻轻的笑声, 自己竟然也微微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