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船在剡溪间划行时,雪就大朵大朵地下来,因为一落到水中就悄然不见,看上 去虚无得很,像舞台上幻化的灯光效果。周围是大块的坡地丘陵,曲线虽然好看, 但没有庄稼和树木,就显得凄凉。工欲善坐在小小的船舱里,对面坐着琴师,当中 放着一个很小的炭盆,放出的微弱的红光,对于取暖,一点也不顶用。工欲善的双 脚冻麻木了,眼前一片片地昏黄,越来越像旧式图片。 问艄公还有多少路,艄公说还有一段路呢。琴师则泰然自若,取出两瓶黄酒, 打开了一瓶黄酒请他喝,自己也喝了起来,他是专门来县城接工欲善的。说:我们 习惯了,一年到头,就这样赶场子。 工欲善也不推辞,大口喝了起来,问琴师,这样的天气,还会有人来看吗?琴 师说:是包场啊,有没有人来看,都要演的。工欲善很想知道垂髫眼睛不好,如何 在台上走戏,但他不想问琴师,就闷着头喝酒。看天色暗得几乎只剩黑白二色,艄 公在船头咿呀作响地划桨。琴师点起了一盏汽灯,挂在船头,那微弱的白光照得水 路更加渺茫,工欲善从船舱里出来,看周围一片雪光清气,突然想到,王子猷当年 就是在这里夜渡访友,乘兴而归的…… 不知过了多久,琴师也跟了出来,指着前面一团红光之处,说:我们到了,她 们已经开演了…… 这个戏台果然是搭在水边的,已经看得到不少鸟篷船如梭子一般穿插在戏台下, 密密麻麻一片,顶着漫天飞雪,煞是奇观。工欲善这才想起来问她们演的是什么, 琴师说是《行路》,工欲善没听说过什么《行路》,艄公本是个没嗓子的人,偏又 是个戏迷,大概因为就要到目的地,兴奋起来,一边使劲摇着橹一边尖着嗓子,道 起自来,原来是那秀才王魁,因投亲不遇,流落异乡,病倒在雪地中,被名妓敫桂 英所救,并资助他读书,二人结为夫妇。谁知王魁赴京得中状元,竟入赘相府,寄 给桂英一纸休书。桂英悲愤欲绝,控诉无门,海神庙含冤自尽。一缕冤魂,引得判 官小鬼出行,跋山涉水,直抵京都,活捉了王魁。 说话间橹声咿呀,戏台近在眼前,就陡峭起来。船舟碰碰撞撞,擦了邻家的乌 篷舱,就听隔壁一声大吼——作死啊你——赶紧抱歉地回头,带毡帽的看客早就眼 睛发直回神到舞台上,还有手里端着一碗黄酒的,半举着,嘴也半张着,哪里还管 得过来那半肩的白雪,已然被那催命锣鼓震得灵魂出窍。此时,判官和小鬼们已经 蜂涌而出,只听那判官十刹阎罗般的一声——敫桂英,白衣白裙的敫桂英就踩着锣 点上场,工欲善激动起来,他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银心的敫桂英。判官看上去凶 神恶煞,却夸张得有些奇怪,长髯黑腮,面目狰狞,身披一件大红袍,腰后不知装 了什么物件,臀部整个突出一大块,双肩也像是扛着一块木板,平顶着方方的一块 后背,力图要造出一个魁梧之形来。他手里也是握执一扇的,只是不曾打开,作了 匕首一般。 就听那判官嘶哑着嗓门吼道:海神爷准了你的诉状,随我去到汴京,捉那王魁 去也。 银心的敫桂英白衣白裙,冤气冲天,张开双手在舞台上跑着圆场,那判官和一 群小鬼衬托着她,就像一只洁白的蝴蝶,像一片大雪花,从水上直飘入戏台,她跟 着那张牙舞爪的判官群鬼,满台追满台舞,戏台下只只船舱里的观众们都站了出来, 任凭一头雪花飞满天。判官随着小鬼舞到西,西边的观众哄了起来。舞到东,东边 的观众又哄了起来。敫桂英在台中边舞边歌,工欲善突然明白,鲁迅笔下的男吊、 女吊是怎么产生的了。他被这样一个场面震撼了! 银心的嗓子也奇怪地与以往任何时候不一样了,悲怆忿然,冤气冲天,声如裂 帛,突冲雪夜云天:……海神爷降下了勾魂的令/不枉我桂英弃残生/判官爷你与 我把路引/汴京城捉那负心人!…… 那判官何等青面獠牙的一个地狱之神,此时突然双手各扶一个小鬼,舞步妩媚 起来,随着敫桂英的叙述,放慢节奏,原地晃荡,工欲善的心竟然就随着那舞步也 晃悠起来,在恍恍然中,他听着冤女哀歌:飘荡荡离了莱阳卫/又只见漓水北去, 沂水南回/过青州,淄川,点缀着三两个都会/猛抬头又望见泰山巍巍/日观峰、 丈人峰如群仙排队/多少个伤心人在那舍身岩下把命摧/过运河,越东平——就听 那判官大叫了一声:梁山泊——敫桂英就接着唱:梁山泊在/叹今日,哪里有宋公 明、武二郎/百八条好汉仗义扶危? 那判官又大声喊一个字:走!群鬼齐舞,判官架着小鬼满台飞奔,作出种种架 势,有好几次仿佛要冲进大雪纷飞的世界,一步跨入水中,又被什么力量拉了回去, 最后还是回到了敫桂英的身上—— 望北方又只见狂涛怒水, 原来是黄河东去咆哮如雷。 过考城,入兰封,山川壮美, 望左边陈留郡,想起了东汉时干旱三载, 赵五娘剪发包土造公婆的坟堆, 耳边厢一声声摧人肝腑!…… ……工欲善真是听得如痴如醉,看得魂飞魄散,肩头雪湿,浑然不觉,半晌, 舞台人走音渺,舟船重新晃荡碰撞起来,听到有人斥责之声,是骂他们的船横杠子 里插进来,琴师拍拍他的肩示意他走,工欲善才回过神来,问了一句:没见垂髫出 场呢。琴师认真看了看他说,先到后台报个到吧,她们等急了。 社戏的后台,透出刺骨之寒。不过一间漏风的席棚,四围雪飘中,有摇摇欲坠 之感,人来人往,却又热闹非凡。棚顶挂着几个汽灯,哈着热气,刚刚吐出就被雪 夜一口吞了。棚中间胡乱放着几张桌子,桌旁又有两个炭盆,那炭盆倒是红火得很。 银心正站在桌前卸装,披着件军大衣。工欲善心一热,就撞上前去,银心吓了一跳, 回头一张白塌塌的脸,扫了他一眼,轻声说: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乱糟糟后台的人各各走动,风四处乱刮,工欲善说,冷得厉害,我们走吧。搂 着银心的肩走了两步,看到琴师,问:怎么没见垂髫? 接着后背哆嗦起来,回过头,心就冻缩成了一小团。那个红衣判官衬着身后漫 天飞雪,直直地站在他面前,上半张脸涂得煤球一般,一双眼睛陷在黑暗中,没有 光芒,下半张脸擦干净了,连带着下巴,皮肤自得耀眼,一张抿着的女人的嘴。脖 子歪歪的,好像撑不住头套。银心推着工欲善上前,说:垂髫我输了,我还说他能 把你认出来呢,他果然没把你认出来! 垂髫往前走,几乎贴着了工欲善的脸,像猎狗一样,用眼睛闻他,然后叹了口 气,说:还行,真来了。那是久违的声音,一点没变。工欲善很尴尬,解释说:我 真没往那上面想,你一向是扮小生的。 也许是说到小生了,垂髫突然被触及,大叫一声:工老师,我把你的谜破了。 我知道为什么越剧中的女小生,是介乎男与女之间的第三性了。这事情再简单不过。 女小生嘛,也不是男的,也不是女的,也不是不男不女。是什么呢?是亦男亦女! 你听明白了吗?他们都没听明白,可我明白了。我外公教过我“白马非马”,女小 生就是白马非马。 工欲善想,白马非马有几个人懂,难为你这样的奇才,便转了话题说:你们就 为这事把我叫来过年啊! 垂髫摸索着就坐到火炉旁,一边脱高靴一边问:叫你过来,自然有理。银心你 跟他说了吗? 银心回答说她还来不及说,他不是刚刚到吗?垂髫就一边胡乱地用卸装油涂脸, 一边问琴师他有没有说。琴师不吭声,给她一个热水袋捂手,一边帮她卸装。垂髫 就露出气愤的神情,翻来覆去地倒着她的热水袋。她现在看上去倒真有些像判官了, 银心站在她面前,赔着笑,又成了丫头。工欲善见她们这副架势,都不是要走的样 子,就坐下来烤火,说:垂髫,我坐在你面前呢,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垂髫说:听说你扇庄后的画室要搬出来了。你们不是有新房子了吗? 工欲善看着银心,银心也看着他。垂髫不等他们开口,继续她的思路:我们租 了。我得把我的推拿室开到西湖边去,名字想好了,就叫柳洲推拿中心。别别别, 别跟我说不行,我比你们明白。现在我的机会来了。柳浪闻莺要组织一个民间越剧 团。天赐良机啊,柳浪闻莺是唱戏文最好的地方。我半天唱戏半天推拿,我外婆跟 我说过,唱越剧就要唱到山外去。她沉默片刻,大家都看着她不说一句话。她突然 生气了,高声叫:银心你别死样怪气,我不会抢你老公的,我有琴师呢。 银心拿起一片纸来,狠狠地擦着垂髫的前额,一边说:谁死样怪气啊,是你吧。 我不叫他来,他会来吗? 垂髫的脸擦出面目来了,她的目色是一片清光,就像雪落下去的河潭。她开始 进入状态,不停地跟工欲善说话:我的判官怎么样?工老师,你觉得我的判官怎么 样?没有你的那个什么遮蔽吧,很张扬吧。告诉你,不是什么地方都离不开扇子的, 判官不需要扇子。都丑成鬼了,拿什么挡都一回事。不如不挡,所以扇柄就当短剑 来使了。看剑! 她一下子把扇柄杀了过来,工欲善一闪接过,正是他的桃花扇。他握住扇柄, 笑着说:你的柳洲推拿中心有了,我的柳洲扇庄怎么办呢? 我跟银心说好了,冬天推拿为主,夏天卖扇子为主。我们两人一起组织剧团。 我们会挣很多钱,很多很多钱,然后我们再来排戏。然后我们就把我们的戏唱到北 京上海,法国美国…… 垂髫头脑发热,滔滔不绝,天马行空,独往独来。琴师拿来一大杯烫热的黄酒, 他自己先喝了一大口,又给垂髫喂了一口。银心接过喝了,又递给工欲善。他们惊 讶地互相对视——工欲善已经顾不上自己和银心之间的事情,他用目光询问她—— 你已经和垂髫达成这样的共识了吗?银心好像点头又好像摇头,但他们很快就被垂 髫的话吸引了。事情就是这样,凡事只要垂髫沾边,一切就容不得犹豫,就摧枯拉 朽,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几口热酒下去,所有的人都开始热血沸腾,垂髫的话就 开始起作用了。他们开始商量起垂髫如何回杭州的事情来。前台的丝竹和满天的飞 雪,都没有这个事情重要。的确如此,银心就是为了这个,才把工欲善从杭州召回 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