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天晚上,从不喝酒的马欢把眼睛都喝直了。离开餐馆,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遥 远了,虚了,还—个劲儿地摇晃着……在两个伙计的搀扶下,他试试探探地迈着步 子,样子十分有趣儿,就像在小乐队的时候,那个红头发的队长张牙舞爪地跳太空 舞。一回到宿舍,马欢便觉得不行了,心口里堵着什么似的,相当的难受。他是为 老板难受。他说老板,我给你唱个歌吧。一个伙计说,老板又没来,你唱什么唱? 马欢说那我也唱。说着,便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哥哥你走西口……”刚要换气, 哇的一声,就吐了。 几天之后,老板就带着两个小老乡回内蒙古了,说是去中蒙边界贩羊毛和羊皮 去了。但是马欢留了下来,这是老板的意思。这个善良的老板,把铺子转出去的时 候对马欢说,你给谁干都是打工,如果你想留下,我跟新老板说一下。 马欢他怎么不想留下哪! 虽说时间不长,但马欢已经喜欢上这里。它繁华,热闹。在这里,每天都能看 到来自天南地北的客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攒动的人头中,还常常夹杂着一些 高个子的外国人——他们鹤立鸡群地在人流里转来转去,终于选了一串炸蝎子,拿 在手上却不敢吃,歪着头,鸡捉虫儿似的,一门儿地端详。特犹豫,特怀疑的样子。 这是一个可以看到世界的窗口啊。有一天,马欢还在这个“窗口”里碰到过他们的 村长呢。没想到,在乡下皇帝一样的村长,一到了北京就啥都不是了,理都没人理 了。正所谓,不到北京你不知道官小啊。相反,倒是马欢显得比村长都厉害了,牛 皮了。那天,他主人一样领着村长在小吃街里转来转去,所到之处,有许多人跟他 打着熟悉的招呼。这使马欢感到特别自豪。那天,他一连请了村长好几种小吃。村 长一边打嗝,一边感叹,说妈那个巴子的,没想到你在这里干上了!他说行啊行啊 ……听村长的口气,好像能在这么一个地方打工,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可是被留下来之后,马欢又有点后悔了。新老板是个城里人,四十多岁,身材 魁梧,是个大胖子,喉咙很粗,说话的时候,两道眉毛还一耸一耸的。马欢觉得这 个胖老板有点凶,有点霸道。说起来不好意思,有那么一会儿,马欢甚至还下意识 地看了看胖老板的手——那手太大了,又白又胖,熊掌似的放在胖老板的膝盖上。 他神经兮兮地想,要是这么一只大手叭地一下子挥在脸上,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呢?后来证明,马欢的这种担心完全是多余的,毫无道理。实际上,这个胖老板是 个非常有意思的人。没事的时候,他总习惯于把身上那件黑色的T 恤衫挽上去,露 出肚皮和肚皮上那道斜着的刀疤,非常疹人。即使城管人员来了,防疫人员来了, 或者其他什么管理部门的人来了,他都不觉得有什么不雅,一律露着。他一边抚摸 着肚皮上的刀疤,一边跟那些穿制服的人撒谎。他不说自己是个做过心脏手术的下 岗工人,而是告诉人家,他是“刚出来的”。结果,弄得那些本来横眉立目的人, 马上调整面孔,非常客气。直到那些人走了,胖老板还骂人家是装孙子呢,特有意 思。绝不像那个内蒙古的老板那样,同样是长得驴高马大的一个人,不知为什么, 一见到穿制服的人来了,就不行了,草鸡了,一句话没说,嘴角便提前哆嗦上了。 马欢想,如此看来,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胖老板经营的小吃,也与先前的老板不同。他打出的招牌是:“三代祖传—— 白水羊头”。 铺子从那个内蒙古人手里盘过来之后,除了马欢,胖老板又招聘了两个伙计。 按着他的吩咐,马欢和两个伙计在铺子里支上液化气灶,用黑色大理石更换了原来 的木案板,各种调料小盆儿摆上了,羊头肉也进回来了——万事俱备。胖老板对那 个做师傅的伙计说,这就齐活儿了,还愣着干啥?整吧! 当时,那个做师傅的伙计却无从下手。他怯怯地看着胖老板,欲言又止。老板 一问,才知道他是在等着老板的秘方呢。胖老板不解地看着那个伙计,样子都有点 懵了。他说秘方?什么秘方?伙计说,不是三代祖传吗?胖胖老板一听,噗的一声 笑起来。他一边笑,一边用手指头点着这个伙计的额头,小声地骂了他一句傻蛋。 然后眉毛一挑说,什么秘传?都是秘传了哪还有秘传?都是正宗了哪还有正宗?三 代秘传,谁传我?我就等着你们好好整哪!整好了,我再往下传吧!明白了吗?说 着,胖老板的大手在那个伙计的肩膀上啪地拍了一把,又信任地按了两按,鼓励道 :您是师傅,您就放开手整吧! 于是铺子就开张了。 生意居然不错。每天,那个做师傅的伙计和打下手的杂工都忙得团团转。一天 下来,就连胖老板也累得常用拳头去敲打自己的后背。没多久,他实在坚持不住了, 只好又雇了个伙计,把自己替了下来。相比之下,整个铺子里除了老板,也就是马 欢显得轻松一些。铺子开张之后,胖老板没叫马欢干他以前的杂工,而是告诉他, 啥也甭干,专门喊号。 原来,在小吃街,每个摊位几乎都有一个专门喊号的伙计。这个伙计的衣着打 扮,因本家字号的不同而千差万别。比如,新疆羊肉串的铺子前,总是站着一个维 吾尔族小伙子,穿戴一身民族月瞄,留着一脸络腮胡子,一边用生硬的汉语不停地 喊:“羊肉串!羊肉串!”一边用手指着过往的客人,一个劲儿“得儿得儿得儿” 地叫,吓得一些姑娘边躲边笑。总之,属于民族风味的,就穿民族服装。是传统小 吃的,打扮必是复古。于是被装扮起来的姑娘和小伙子,操着不同的口音,或长声 短调儿,或说笑逗唱,各显其能地招徕顾客,成为小吃街的一景。 凭借能唱陕北信天游的一副好嗓子,马欢听说老板让他喊号时,他认为这不过 是小菜一碟的事情。 其实不然。 根据胖老板的意思,喊号时,还要在“白水羊头”前边加上“吃来”这两个字。 而且声音必须洪亮,喊出来的时候,要像剧台上的京戏,让人觉得字正腔圆。腔儿, 当然指的是老北京人的腔儿。现代人用老北京人的腔调去喊,说到底就是模拟,有 点表演的性质。但是你又不能让人觉得你是在表演,要让人感觉到你是在实实在在 地做着生意,是为了生意,你才这么喊的。说着,胖老板还小声地给马欢作了一个 示范:吃来——白——水——羊——头——喊完了,胖老板自己觉得非常成功。他 看着马欢说,就是这样,太简单了,一学就会。 马欢看着胖老板非常自负的样子,很老实地笑了一下。然后他认真着表情,在 心里默练了一遍,又体会一下,觉得还行,没什么问题。 胖老板让他出去试试。 马欢跃跃欲试地出去了。 正是中午,小吃街上男男女女,人头攒动。马欢站在人群里,试探了半天,刚 喊出一个“吃”宇,就觉得头发都竖了起来,嗓子像呛住了什么东西似的。他一转 身,就钻进了铺子里。 怎么啦?怎么啦?胖老板急头白脸地看着马欢。 马欢红着脸,想笑,又不敢笑。他嗫嚅着说,他有点不敢,挺害臊的。 胖老板凶着脸,说真他妈完蛋。害什么臊,害臊?说完,他用手指头不屑地点 了点马欢,一种无话可说的样子。一转身,自己也扑哧一声笑了。笑了一阵子之后, 胖老板这才正式生气了。他说没事儿的时候你丫学驴叫,干正经的,你倒张不开嘴 了。操,我还以为你丫是个人才呢! 挨了一顿批评,马欢嘴上不敢说啥,心里却有些不服气。他想这毕竟不是唱歌。 再说唱歌还得有个铺垫有个前奏呢。就那么往熙熙攘攘的人堆里一站,突然“嗷” 一家伙,扯开嗓子喊一声“白水羊头”?马欢想谁不服,谁就来试试! 不过想是这么想,马欢到底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小伙子。他经不住胖老板的一番 刺激,后来把心一横——吃来——白——水——羊——头——还是喊出来了。准确 地说,那不是喊,而是唱。听起来,有调儿有韵,有滋有味儿,真正是一种无可挑 剔的“字正腔圆”。怎么说呢,他毕竟是一个能唱陕北信天游的人啊。 只有一点不行,那就是马欢太瘦了。按着胖老板的吩咐,他刚刚剃了个小寸头, 人显得小头小脸。一声白水羊头喊起来,脖子上的青筋都突起来了。对面那个卖炸 蝎子的家伙,一看见马欢喊号就笑,他跟自己铺子里的人说,哎,你们看对面那个 喊号的,像不像一只饿极了的光腚子麻雀?嘴一张,比脑袋都大! 先前胖老板还没有这种感觉。几天后,当他拿回一套“老北京人”的服装,让 马欢一穿,他的眉头这才锁起来了。他用一种困惑的神态看着马欢说,平时看着也 行呀,怎么穿上这衣服就跟个瘪三儿似的呢?这也不像个老北京呀……马欢也扭来 扭去地看着自己。他说,老板,这身衣服太肥了吧?胖老板瞪了马欢一眼说,你也 不看你有多少肉,它能不肥吗? 马欢不好意思地挠着脑袋,他明白是自己错了。 胖老板却不依不饶。他说你这么瘦,是不是原来的老板丫太黑啦,不让你吃饱 呀? 马欢说不是,我可能就是个瘦人。用我们那地方的话说,就是喝油也不长个肉 了。 胖老板却不以为然。他虎着脸说,别他妈放屁了!还喝油也不长个肉了,我就 不信我喂不胖你!打今儿起,我不让你喝油,喝油拉死你丫的!你每顿给我喝一瓶 啤酒,吃一碗羊头肉再吃俩馒头,我看你丫还瘦不瘦?一顿骂。 马欢站在那里,咧着嘴,泥鳅似的笑了。 从此,马欢在小吃街开始了他最快乐的日子。每天九点钟,是小吃街开市的时 间。一大早,马欢就起床了。他来到楼下,外边的空气真好。他一边哼着歌曲,一 边把铺子打开。接下来,便是一通油盐酱醋地忙活。按理说,这不是马欢的活儿。 胖老板说过,他啥也甭干,专门喊号。可是除了喊号啥也不干,马欢却总觉得不太 自在,有点心虚,有点对不住另外几个伙计。在马欢的眼里,那几个伙计的确是累。 特别是那个叫王风柱的杂工,一累叽歪了就唉声叹气,有时候还说些个风凉话。他 把马欢的工作说成是“公鸡打鸣”——他说,还是你牛呀,一张嘴儿,像公鸡打鸣 似的就没事了。马欢也不示弱,他说那你来打鸣呀?一句话就把王凤柱整住了。原 来王风柱是个细嗓子的人,说话的声音就像个太监,喳喳的。他怎么能“打鸣”呢? 不过,斗嘴归斗嘴,这些打工的伙计,即使骂了祖宗,也不过是一时之气,事 后并不往心里去。所以马欢该怎么帮他还是怎么帮他。每天早晨,马欢先是把一些 作料放到盆里,香菜末切好,早餐的粥煮进锅里,再把馒头热上……这时候,王凤 柱等人,还往往躺在被窝里睡得正香呢。直到马欢返回宿舍,一个巴掌拍在屁股上, 王凤柱这才激灵一下坐起来,还瞪着眼问,你干鸡巴啥你?!说完,同时意识到了 什么,一看表,立刻慌了。惊道:我操,都八点啦?你咋不早喊我!于是,赶紧起 床,穿衣。跑到铺子里一看,这才松开脸乐了。 几个伙计嘻嘻哈哈地吃着早餐,一团和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