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餐之后,马欢便换了一个人似的精神。他一身黑绸裤褂,头戴瓜皮小帽(帽 子有后檐上还缀着一条很长的假辫子),在肩上搭一条雪白的毛巾——俨然成了一 个清朝的人物。他往铺子前一站,提神运气,吃来——白——水——羊——头—— 一声长腔托出来,一个新鲜的、热热闹闹的日子,便在小吃街升了起来了。 此后,随着街上的客人不断增多,各种叫卖声也越来越密,男声女调儿,比着 赛似的,直往一个欢实里叫去。只是,不管别人怎么喊,怎么叫,只要马欢一张嘴, 就把周围所有的声音都覆盖了。为此,气得隔壁的女老板就一眼一眼地瞪他。这个 女老板叫大风。东北人,三十多岁,底盘很圆,也很大。用东北人的话说,长得那 叫“坐实”。大风挺能干,能张罗。她的铺子里全是自己的人。除了丈夫,便是侄 子,外甥的,一窝子亲戚。她让性情老实的丈夫主内,她主外。每天她把一个黑色 的腰包往腰上一系,亲自收钱,亲自拉客。她还亲自喊号——羊肉串,炸蝎子,铁 板烤鱿鱼……贼好吃!嘎嘎香!一口的楂子味。 开始,马欢发现大凤用眼睛瞪他的时候,他既不吱声,也不恼,而是专等着大 风喊号。大凤刚喊出一句“羊肉串……”马欢突然一声“吃来白水羊头”,就把她 的声音给压下去了。压下去之后,他还冲着大风直笑。 于是一场场热闹就来了。几个回合之后,大风知道了马欢是在有意跟她较劲。 她歪着头瞪着马欢,一脸气愤,一脸无奈,最后她一跺脚,干脆拧着腰走了过来。 她说,个小崽子!想整事儿呀,是不?马欢一下子毛了。立刻给大风傻笑,同时赶 紧作揖。他说大姐,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大风说,我觉着你也不敢,吓死你!话 是这么说,可是紧接着,大风还是狠着面孔在马欢的脸上使足了劲拧了一把。马欢 摸着被大风拧过的地方,龇牙咧嘴地苦笑。 这时候,站在一边的胖老板却不让了。 他说哎,怎么还动上手啦? 大风说,他老是压着我! 没想到,这—句话却说坏了。胖老板立刻把眉毛一耸,夸张着一种非常吃惊的 表情盯着大风,说,他压着你?他怎么压着你啦,啊?话一点破,大风立刻明白了 什么,当时的那种尴尬就不用说了。事后,她还想了半天,除了“压”之外,她竟 找不出一个合适的措辞来。其实,这不是大风的错。也许是这个时代的某些方面太 发达了,太膨胀了,人们的想像力太厉害了吧。比如,仅仅一个“性”字,就把多 少好端端的、本本分分的、清清白白的汉字,拉过去“垫背”了啊。 胖老板这么一说,当时旁边的人,男男女女的,全笑了。 大风自知失言,也笑了。 这笑是胖老板送给大家的。也许他还想把更多的笑送给大家吧。他仍然绷着脸, 又重复地问了大风一遍。奇怪的是,大风的“不好意思”并没有太大的发展。于是, 胖老板就用同样的话,又刺激了她一遍。这一次,大风却兀地把笑收住了。她正色 地说,挺大个老爷们儿,你别不要脸啊?!说完,一转身,愤然回自己的铺子那边 去了。 胖老板被干在那里,还不认输。他又问马欢,她说你压着她,我操,你啥时候 压着她啦?啊?马欢站在那里,满脸通红,不知道如何回答。胖老板似乎也不需要 马欢回答。他问过之后便扭过脸去,肩膀一端一端地,好一阵子乐。 这个胖老板,他不知道自己有点过了,无聊了,没趣了。——把没趣当有趣, 逮住便不撒嘴儿,眉飞色舞一个劲儿地说,说,把人都弄烦了,自己还觉得津津有 味呢。这种做法实在是烦人,浅薄。难怪大风回到自己的铺子里还嘟嘟囔囔地骂他, 说给他点阳光他就灿烂,给他个笑脸他就没完没了。瞧那个德性!算你妈老几呀, 操他个妈的! 也不是个善茬儿。 不过此事之后,大风再也没瞪过马欢。相反,她甚至还对马欢客气了许多。她 不再把马欢叫“小崽子”了。她叫马欢兄弟。她说,兄弟,要瓜子不?刚炒的,贼 香!马欢说你吃吧,我不会。个小样儿的,还学会谦虚了呢……哎,对了兄弟,那 啤酒咋说来?马欢不语,他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大风像是忽拉一下想起来了。 她说,哎呀妈呀,对了,耳朵!……哎?不对吧? 马欢哈哈地笑,说,什么耳朵呀,是比尔! 我觉得不对劲儿嘛。说着,大风就打着扑拉地笑。 说起来,这都是让那些老外给逼的。这条小吃街和许多地方一样,常有外国人 光顾。外国人也是人,也馋。除了满街眼花缭乱的小吃之外,他们对那些琳琅满目 的假古董、各类杂耍,甚至很小的玩意儿,都非常感兴趣。感兴趣就好。不感兴趣 怎么宰他呀?问题是这些家伙却连个中国话都不会说,甚至最简单的一二三四五六 七……都不会,竟“万,吐,丝锐……”地闹,连说带比画的,看着那叫着急,费 死那个劲了,特气人。碰上这样的人,你说咋整呀?没办法。学吧?赶紧学外语吧? 用胖老板的话说,别的不会,日常性的,你咋也得整几句呀。 也是好事。来到小吃街之后,马欢还真的拣起不少的英语。他毕竟是高中毕业, 在乡下的学校里学过那么一点。虽说早就扔了,就饭吃了,但不管怎么说,学过一 点就总比一点没学过的强,有基础哇。相比之下,其他的人就不行了,困难了。怎 么说呢,这些在小吃街里打工的人,差不多都是来自于乡下,尽管很年轻,但文化 却不高,有的人甚至书都没念过几天,正如俗话所云,斗大的字都认不了一箩筐。 还学外语?快拉倒吧! 但是,拉倒可不行。拉倒了老板也不让。耽误生意是真的。再说,看人家北京 那些老太太,走路都费劲了,还到社区去学外语呢!你怎么就不行呢? 学吧! 时下里有个词,叫“恶补”。于是,就找到街头的报摊上,买一本上面是英语 下边注着汉字的小册子,有点“速成”和“应急”的意思。拿回来,男男女女的乡 下人,没事的时候生看。边看边笑。什么哈娄、万、吐、丝锐、咕得猫腻、我特五 九来克萨姆赛英吐意特,啥呀这是!真他妈的咬嘴!这还记住了?可时间一长,还 是记住了一些。只是一实践就完,就掉链子了。一见到老外高着个子来了,还没等 “哈娄”呢,心就跳,脸也红,嘴都张不开了。非常害臊!结果是会说的不敢说。 敢说的,又往往说得不对。或者说得不太正确,或者说得不是个火候。对面那个卖 炸蝎子的小山东,刚才就闹过一次笑话。当时一个老外来了。他很热情很流利地用 英语打了一句招呼。没想到,那个老外一听就愣住了。他高着个子站在那里,面无 表情地看着小山东,抬起手腕儿,让他看了看手表,然后,一转身走掉了。 操,他什么意思呢? 小山东闹不明白了。他把马欢招呼过来,问马欢怎么回事。他说他给我看他的 表,这是什么意思?马欢也不明白。他问小山东是怎么说的。小山东说,我就说咕 得猫呢呀? 马欢一听,哈哈直笑。他说操,你还咕得猫呢,干脆鼓捣狗去得了。现在都几 点了?晚上了,快下班个蛋的啦! 下了班,就更有意思了。一回到宿舍,马欢就把那身老北京的服装一脱,再把 那顶缀了一条假辫子的瓜皮小帽往床栏杆上一挂,穿上他平时喜欢穿的夹克衫,牛 仔裤,旅游鞋,人一下子就回到现代了。他把夹克衫的下摆往后一搂,双手插在牛 仔裤很浅的胯兜里,架着胳膊,感受着什么似的,在宿舍里“很好”地走了一个来 回。 宿舍就坐在小吃街的楼顶上,是个后建的小三层。筒子屋,很长。中间留着一 条狭窄的过道,两边便是一张挨一张的上下床铺。整个宿舍,鸡笼子一般住了三十 多个伙计。三十多人住在一间宿舍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那是很难描述的,还是 套用大才女李清照的一句诗吧——怎一个“闹”字了得! 只是这“次第”不行,时间还早。按说也已经不早了,小吃街已经罢市,人也 吵吵嚷嚷了一天。要是在乡下,这工夫恐怕“头更”都打过去了。可这不是在乡下 呀,这是在城里。在城里的这些乡下人,已经学会熬夜了。才鸡巴十点!睡什么觉 睡觉?走!于是仨一群,俩一伙,前前后后都奔着城里的夜去了。城里的夜千点都 不黑,城里的夜灯红酒绿丰富多彩——当然,灯红酒绿的地方却与这些在城市里的 乡下人无关。他们不想躺在宿舍里干巴巴地睡觉,也无非是到相邻的一条胡同里去 买一包烟,打一个长途电话。或者就是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走一走,怯着眼神看一 看——看灯光下的一对对情侣勾肩搭背地走过;看好看的青春女子单独着不知从何 而来,往哪而去……仅此而已。奢侈一点的时候当然也有,那就是,找几个不错的 哥儿们,往一个小餐馆里一坐,狠着心地点几个小菜,主要是喝酒。会喝不会喝的, 都喝。大不了抽心扯肺地吐上一回……如此这般,也算是过了夜生活罢。 一般情况下,马欢是很少去过这种“夜生活”的。一些伙计走了之后,他喜欢 呆在宿舍里下棋。马欢下棋是在老锅那儿卖豆腐脑的时候跟小坠儿学的。小坠儿人 小,下起棋来却猴精,马欢总是干不过他。有时因为谁“缓棋”,两个人还会认真 地争执上几句,喜得老锅常坐在一边,驼着背,像个老猫似的笑。那间弥漫着豆腐 脑香气的小屋,便充满了一种欢乐的气氛。 到了小吃街之后,马欢已经喜欢上了下棋。常和马欢下棋的有两个人,一个是 王凤柱,另一个是二旦。二旦本来不喜欢下棋,他和马欢的另一个爱好相同,那就 是喜欢唱歌。但是二旦的嗓子却不如马欢的好,尤其是马欢唱的那些陕北民歌,让 二旦几乎佩服得五体投地。所以他动不动就说,你唱个小曲儿我就跟你下棋。唱个 小曲儿还不容易?马欢就唱—— 叫你唱来你不唱, 总是你肚子里没文章。 你给哥哥筛上四两酒, 叫哥哥把你携带上。 …… 真好听,词儿也好。他想学,就说马欢,你当我的老师吧?马欢说去个蛋的吧, 当什么老师。二旦说,不当老师也行,那你得教我! 二旦是个很有意思的小伙子。他本来有个挺不错的名字,只是这个名字与一个 大官的名字重名,进了城之后他就不那么叫了。一是别人笑他,二是他自己也觉得 不好意思,不仗义。再说别人也不愿意接受,老觉得那么大个名字放在他的头上, 非常别扭,一点不像。特别是开起玩笑来,或者有了什么摩擦的时候,你想指名道 姓地骂他一句解劲的话都没法骂。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骂人家领导人呢,总之相 当麻烦。为此,曾有人建议他改名。可是改名的事又谈何容易?那几乎是个工程, 更麻烦。所以他想干脆就叫自己的乳名算了。他的乳名就叫二旦。 二旦比马欢早来小吃街一年,他是小吃街的清洁工。小吃街的清洁工有四五个, 少了不行。白天的时候小吃街里的人很多,吃啥的都有。冰糖葫芦,羊肉串……能 吃的部分都吃了,不能吃的竹签子之类,随手一丢,就奔着下一个目标去了,特潇 洒的样子。此外,还有餐巾纸、各种果核,还有被吸空了汁儿的新鲜椰子——像黄 头发的小脑壳似的,在脚下滚来滚去——这些,都得需要有人随时清理。特别是到 了晚上,收市之后,光滑的地板砖路面上一层油腻,走在上面,一不小心就可能把 人的腰闪了,或者滑倒。二旦们必须再出一把苦力,把这些油污拖净。有时候,一 块泡泡糖粘在地砖上,拖都拖不掉,特别难整。几个清洁工就一边处理着一边骂。 听口音,马欢以为二旦是自己的老乡,一搭讪才知道他是山西人,临省,算是半个 老乡。后来,他就常和二旦在一起玩。 最初,二旦要跟马欢学那些山曲儿,马欢以为他只不过是说着玩,扯淡。 他说,你个山西人,学我们陕北的山曲儿干啥? 二旦说,陕北的山曲,就是陕西扔(人)的专利呀? 马欢笑了,说那倒也不是。 后来见二旦真是想学,还特虔诚,马欢就荤素搭配着教了他几首。什么《推炒 面》、《交朋友》、《大女子养娃娃》之类的。没想到,二旦学得特快。只要把词 儿找一张纸记下来,跟着马欢哼上两遍就会了。马欢说行呀,你小子还挺有悟性的。 二旦问他什么叫“悟性”。马欢想想,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上学的时候马欢最讨 厌的就是解词。一个很平常的词,本来用不着解释,但考试的时候却非得叫你解释。 岂不知,越是平常的词,越是不好解释。比如“天地”这个词,咋解释?连辞典都 不会。它是这么解释的——天地:天和地。这不是放屁吗! 马欢说,悟性就是牛B 的意思。 二旦问他啥叫牛B ? 马欢说,牛B 就是母牛的生殖器。 二旦一个劲地顽皮,啥叫母牛? 马欢说,母牛就是长着牛B 的牛,懂了吗?别鸡巴不耻下问了。来,杀棋! 马欢下的棋档次不高,是军棋。而且必须是“明”着下。暗着下有什么意思? 谁吃了谁的什么官儿都不知道。不知道就得不到快感。再说,暗着下就得有裁判。 有裁判就有可能吹你的“黑哨”。要玩,就明着干。把棋盘一铺,棋子往上一倒, 哗哗哗,洗麻将似的,平着手掌揉,揉匀了,然后摆好棋子。翻吧!翻来翻去,就 把对方的军长翻出来了。该死活不了,挨着翻吧!一翻,是自己的司令。哈哈!马 欢激动得都蹲起来了。看你往哪跑!三追两撵的,终于堵到一个死角上,嘎一家伙, 就把对方的军长吃掉了。那表情,赢房子赢地似的。真是痛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