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北京原本不缺水,七百年前还是元朝的时候,北京内城就有一片辽阔的天然水 面,它居然是南北大运河的终点,人们叫它——海。这个海与大海无关,它是蒙古 语,水泡子的意思。元世祖忽必烈除了气吞山河地征战南北,还派都水监郭守敬气 吞山河地把大运河通到了北京城。大运河是用来漕运的,运的东西主要是元大都赖 以生存的粮食。当时元太祖刚刚把都城建在北京,这条运河就成了新都城的生命线, 那个叫做海的地方就是生命线的终点站,当时极其繁盛兴隆。到了清代,河道堵了, 漕运终点站改到通州了,大片水域闲置了。那时候的海还叫海,就是加了个“后” 字,淤泥堵得都可以大片大片地种荷花了。作为经济中心的后海没落了,可清朝的 京城最不缺的就是有钱的闲人,他们怎么也舍不得让柳绿荷香,碧波荡漾的后海废 在那儿,于是就开始兴建官邸园林宅第寺庙,单是恭王府就建了十多家。好在后海 区域广大,穷人也能在这儿找到乐子,每年盛夏的荷花市场就是全北京人的节日。 在浓密的柳荫旁,在绿油油的荷塘边上,人们搭起几里长的凉棚,喝茶观荷花看杂 耍听蛐蛐叫。到了冬天,王公子弟戏法玩得更豪迈也更有诗意。当湖面冻成了溜冰 场,就有好事者把十余只冰床连接成一体,由三两人牵引在冰上狂奔。公子们则围 坐在皮褥子上,中间搁好小炕桌,支起火锅倒满烈酒,饮风喝雪把酒当歌彻夜狂欢, 这个玩法叫“冰床围酌”,场面极其宏大。那时候皇帝每年都要举办八旗滑冰队的 会操表演,一千六百人的阵势真是让冰雪中的后海尽显风光。再后来,大家都玩不 起来了,后海就真的开始衰落了。 等到我们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没了忽必烈也没了都水监,更没有公子哥们,只 有一些居住在老城区的普通人。之所以把他们牵扯到这个故事里来,是因为他们每 个人跟后海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有的从小就一块儿长大,有的压根儿就不认 识,有的已经从一家人变成陌路人,有的要不是为着同一件事干脆一辈子也遇不上。 但是就在二零零二年七月的一个炎热的下午,故事里的人不约而同地来到了后海, 他们的命运从此就交织在一起,每个人和每个人都有了逃不脱的干系。 那天在石墨的记忆里是支离破碎的,他的心在一瞬间被撕成了好几瓣。本来那 个下午石墨的心情还是挺轻松的。旷日持久的剧本研讨会终于开完了,他开着他的 切诺基逃离了地处昌平山区的度假村,不想再停留一分钟,他觉得一个星期的剧本 研讨会就像是经历了鱼鹰捕鱼的全过程。鱼鹰们被渔夫一次一次地赶到大海去生吞 活鱼,然后再奴性十足地飞回船舱,等着当腹一击把鱼吐到甲板上,吞吞吐吐,周 而复始。石墨觉得自己就像那些辛劳捕食的鱼鹰,唯一不同的是站在甲板上的渔夫 很多,飞来飞去的鱼鹰只有他一只。所以他要逃,迅速逃离纠缠着他的人情和利益 编织起的网。他累了,石墨还要留些力气回家,他不知道家里等着他的是什么样的 情形。石墨不愿想,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马上回家。可是车刚开到昌平和市区的 交界处就再也开不起来了,长长的车流只能缓慢地蠕动,半年多来这条路一直拆拆 补补,敞开的伤口喷着灰的血,永远没有愈合的希望。石墨不耐烦了,把车径直开 上了便道,跟行人、自行车、农用三轮车、奔驰和宝马争抢每一寸空间,他必须这 么做,必须分秒必争。尽管每天都能接到女儿樱子从家里打来的电话,可他还是不 塌实,他怕她会在深夜里偷偷跑出去干一些他不敢想的事。樱子已经十八岁了,但 这半年多他还是把她当成幼儿园的孩子那样严加看管寸步不离。脱管七天,我的天! 石墨必须赶回家,给女儿来个措手不及,这样才能看到真实状态的她。 他轻轻地把钥匙插进门锁,呼出一口热气让自己冷静几秒钟。心跳,怦怦怦地 跳,他怀疑自己的心脏为什么还能这么健康,经历了半年多的煎熬居然丝毫无损, 他都心疼自己的心脏了。石墨鼓足了勇气猛然打开房门看到了一个整洁的家和浩浩 荡荡扑面而来的凉爽的风!石墨笑了,他敲敲自己的心脏然后走到冰箱前,水蜜桃 状的吸盘上压着张粉色的便签,上面写着:“老爸,你的突然袭击失败了吧?我加 班,晚一点儿回来,我把清凉留下陪你。”石墨坐在樱子的清风里,精神一下子放 松了。他的女儿姓林,随了前妻林栖霞的姓。结婚二十年,栖霞好像一直都在跟他 争什么。从部队当文艺兵到电视剧中心当演员和编剧,从结婚到教育女儿他们总是 在合作中充满争斗。当然竞争的焦点是控制权和知名度。直到女儿开始独立,直到 石墨当着不温不火的编剧而栖霞成了家喻户晓的谈话节目的头牌主持人之后,她才 放弃了石墨这个相伴二十年的竞争对手,她突然提出离婚,理由是大家都累了。石 墨没有反驳,尽管他一直努力维系着这个家庭。他只是觉得这一天来得不是时候, 女儿马上就要高考了,他请妻子再忍耐几个月。林栖霞正在犹豫的时候,女儿樱子 给老爸支招了,她说,老爸你就算了吧,反正是缘分已尽了,再说小报把老妈和那 个蹩脚影星吕新岩的婚外情炒得沸沸扬扬,还不如当机立断省得让人指指点点。石 墨照女儿的建议做了,可谁知道樱子的心事,那么重呢,一向品学兼优的重点中学 的优等生居然高考落榜了。石墨沉重了好几个月,他不停地出差参加各种会议,精 神逐步平静下来,可谁想到一天深夜,他突然发现女儿在房间里给自己的静脉里注 射!他疯了,他平生第一次打了樱子然后送她进了戒毒所。从此噩梦真正开始了。 整整一年了石墨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但是今天从昌平回来以后石墨在樱子留下的清 凉里睡着了。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石墨醒了,也许是当鱼鹰的经历让他累了,也许是樱子的 清凉击倒了他,石墨的头痛得要裂了。他迷迷糊糊地打开了药箱,顺手找着平日轻 易就能摸到的止痛药,但是药瓶空了!他目瞪口呆地翻遍了整个抽屉,一切与止痛 有关的药全部荡然无存!全身颤抖的石墨几乎是扑到写字台边的,锁着的抽屉虚掩 着,他的手抖得几乎拉不住把手就那么颤抖着。他翻开存折,上面一行行的支出细 则都发生在近半个月的时间里,最后一行赫然写着余款:十元!在这一刻石墨的心 被撕成了好几瓣,他知道女儿又开始吸毒了!石墨突然清醒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 给电视台的后期机房打电话,樱子在那里做非限剪辑师助理。她的英语很好,电脑 也可以,所以石墨就通过技术部主任把女儿送去学习。当时他的想法很简单,这个 工作能把樱子死死地拴在剪接台前,没有乱跑乱动的理由。当时樱子刚从戒毒中心 出来,石墨必须对她严防死守,不给她一分钟的自由。可这个星期他去当鱼鹰了, 连自己也没了自由,樱子就轻而易举地溜掉了。石墨存着最后一线希望拨通了机房 的电话,一个不男不女的声音告诉他,林樱子已经四天没来上班了。石墨清楚地意 识到樱子此刻一定去了后海。 林樱子此刻确实在后海。石墨所在的电视剧中心的宿舍就在后海,她只能到那 儿去。晚上约好了“货”,没钱什么也拿不到。樱子没有直接去宿舍楼,她把自己 关在了后海旁的电话亭里,老爸的电话簿就攥在她手里,她开始捕猎了。 “王阿姨吗?我是樱子,我爸去昌平开会了,家里的电卡用完了,您能先借我 二百块钱吗?……我爸明天就能回来了,就能……”对方没听她把话说完就挂断了, 樱子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又开始拨下一个电话。“龙叔叔,我是樱子,石墨的女 儿,我现在在医院急救室,我爸从昌平回来出车祸了!我能到您那儿先拿点儿钱吗? ……您不用来医院了,我去取吧。”对方坚持要去医院,樱子只好挂断了电话。这 样的拒绝太多了,樱子对冷淡和嘲讽已经无动于衷了。她就这样按着老爸的电话簿 一个一个地打下去,直到后海的湖面被太阳的余晖染成金黄,她手里还剩最后一个 五毛的硬币。樱子略微想了一下,把硬币紧紧攥在手里。她要用它钓一条大鱼。 吕新岩就是樱子要钓的大鱼。他算是大器晚成的那种演员。电视剧中心演员剧 团一成立他就调来了,可以说他的演艺生涯和中国电视剧的历史一样长,可各类角 色演了个遍就是从来没红过,直到四年前,石墨写成了二十集电视剧《X 警区》, 他们两个人的事业才同时走向光明。石墨本来是想向中心领导建议让新岩当导演的, 可领导说这本子排得排不上计划还不好说呢,作为一个三级编剧你哪儿有定导演的 权力啊。石墨一气之下就把本子撤回来了,结果他没有完成中心的任务被扣发了年 终奖,新岩也断了在电视剧中心当导演的念头。可世事难料,一个小丫头开的文化 公司看上了石墨的剧本,稿酬出的离谱而且对他非常尊重。石墨到底也没搞清楚这 个小丫头怎么有这么大的本事,轻易就能调动上千万的资金,他只是轻松地拿到了 税后的三十几万块钱的稿费后,不经意地缀了一句话:“男一号可以让吕新岩试试。” 就这么一试,片子一炮打红,由此掀起了涉案剧的收视狂潮,单在市台就创下了连 续重播六次的历史记录。石墨从此稿酬攀升,新岩更是一发而不可收拾,一口气演 了三个铁骨柔情的公安战士,从此就有真警察说他像自己的搭档,有新女性称他为 “真男人”,更有一些无聊的娱乐版记者做了一些无聊的调查,最后的数字表明新 岩是人气指数最高的中年男影星。把新岩归结到明星那一类确实委屈了他,当年他 从导演系毕业的时候要不是为了留京指标,根本不会考虑进演员剧团。好在十几年 的不如意没让他消沉,他变得现实了。就在这种现实当中他不经意地成了名,而且 有迹象表明他终于等到了当导演的机会。文化公司的小丫头跟新岩谈过一次,她说 公司要投资《X 警区2 》,卖点就是让风头正劲的吕新岩退到幕后当导演。好像一 切都有因有果,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只有樱子不适应,因为她幸福的家在高考前 坍塌了,真正的元凶就是整张脸时不时充满电视屏幕的吕新岩!她恨他,她要报复 他,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敲他的钱! 吕新岩那天下午确实在后海,他在电视剧中心的宿舍里等林栖霞来。林栖霞就 是林樱子的妈妈、石墨的前妻,她现在是电视台著名谈话节目《谈心》的制片人兼 主持人。其实新岩早就买了两处公寓,可他还是插空儿回宿舍住住,一是方便跟狐 朋狗友喝酒聊天,二是为了年底单位分房的时候堵住一些人的嘴。不过新岩今天回 宿舍就是为了等栖霞过来准备。晚上九点栖霞要在后海的湖心岛做一档《谈心》的 特别节目,进行现场直播。嘉宾是东城检察院的检察官、少年犯的家长、心理学家 和街坊邻里,大家要一起聊聊青少年的教育问题。新岩中午就回到宿舍擦掉尘土冰 好了西瓜等栖霞过来。就在这时电话响了,新岩以为是栖霞就抢着说:“光布完了 吧?赶紧过来吧!” 电话那边愣了几秒之后竟是土崩瓦解的咆哮声:“你是找林栖霞啊?北京大了, 你干吗老围着后海转啊?你们都是名人了,出门进门是不是还戴墨镜啊?你要是不 想让我在宿舍门口嚷嚷就带五千块钱下来。” 这回发愣的是吕新岩了,听到电话挂断的声音后半天都没弄明白电话另一边的 人是谁。他推开窗户往楼下看,樱子正伸着脸让他看呢,新岩关好门窗下了楼: “我最不怕的就是威胁。”他连看都没看樱子就启动了他的陆虎吉普。樱子也挺痛 快的,二话没说拉开车门一步就跨上来了。在这一刻新岩恍惚了——下,他觉得这 母女两人上车的干练是一模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