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石墨在贴出大字报的那一刻,就觉得自己已经赤裸在众人面前了,但是他有一 种从未有过的轻松。他坐在夕阳下的银锭桥旁的石墩上,看着略有波澜的碧绿的湖 面,湖面上跃过一条土色小鱼,他居然有了几分感动。他想年轻的生命应该是活跃 和自由的,连一条在水面上都看不清颜色的小鱼都是这样。可他十八岁的女儿只剩 下乞讨和欺骗了。想到樱子,石墨的眼睛热辣辣的,但他忍住了,他没有权利感伤, 此刻能做的只有围,追堵截地把樱子逼到墙角,然后拉上孩子的手带她回家。石墨 拍了拍石墩子算是跟小鱼道个别,他要上路了。石墨沿河沿儿走了多半圈,杂七杂 八的酒吧扰得石墨心情烦乱,现在的后海一点儿也没有他小时候“斜阳古道卖西瓜” 的朴实和不受拘束。他一家一家地看过去,只有一些闲人会在繁忙的日落时候喝酒 沏茶,胡乱地谈着人生和感情,石墨觉得自己永远也不会有这样的闲在了。他急匆 匆地奔来跑去完全不知道疲倦,他一定要在天黑前找到自己的女儿,不然黑暗就会 吞噬她。其实樱子一直就没离开石墨左右,她没从新岩那儿拿到钱,她要进攻下一 个目标——林栖霞,她妈妈。樱子听吕新岩说栖霞在后海准备录节目,她决定去现 场。老爹的一张大宇报断了她所有的可能性,她只有最后一步棋可走了。她已经开 始头晕,黑暗中隐蔽着的毒虫快苏醒了,她估摸自己还可以坚持三个小时左右,所 以必须在两个半小时之内拿到货,然后打辆车赶回地下室,不然,陆鸣就可能活不 过今天晚上了……樱子不敢想,在这个时候樱子才意识到陆鸣的生命和她的生命是 连在一起的,就像秋天雨夜里挂在树梢最后的两片绿叶,是那么的纤细和脆弱,只 要一阵小风就可以把它们摧毁,樱子明白必须保存自己的一点体力等着最后决战的 时刻。樱子躲在银锭桥下的长椅上,柳荫遮住了她,她看着老爸忙乱地走着,藏在 那儿一动不动。 除了石墨,到处东奔西走的还有王响晴。平时他最爱在河沿儿闲溜达了,一是 从小就在后海长大,连每个树坷垃里都藏着故事,再有当片儿警的必须有个好人缘, 大事小情每天转一圈聊一聊就知道个八九不离十。可今天王响晴急得连跟老街坊新 买卖家打招呼都顾不上了。大家知道王警官心里藏着火呢也就不多聊了。王响晴一 棵树一棵树地量过去像地毯式搜捕似的,但始终不见石墨的影子。天光开始慢慢地 暗淡下来,王响晴的心开始一点一点地提升起来,他怕湖心岛上不太平。栖霞的录 制现场一出事就是大事,那是政治问题没人担当得起。王响晴几乎下决心直奔湖心 岛了,这时他突然发现了倚在银锭桥头目光茫然的石墨,整个人好像被抽空了一样 没有支撑精神的元气,王响晴在这一刻知道了朋友的心痛。 石墨看见王响晴也没什么反应,只是自顾自地说:“我想大陆啊,咱们仨就少 他了。”王响晴没搭言,石墨兀自说着:“他水性那么好怎么就没上来呢?咱们小 时候就数他潜得深,每次捞蛤蜊就他捞得大,你说他怎么就没上来呢?” “他是冻抽筋了,腿和胳膊都不听使唤了,三九天能把三个孩子托上来,水性 就算够好的了。怎么了你,又想大陆了?” “我是担心陆鸣这孩子,没爸没妈的,现在不知怎么样了。” “还是先顾樱子吧,咱们一个一个管。”王响晴拉着朋友就走,“快去湖心岛 吧,还不知道栖霞那边怎么样了。” 一提到栖霞,石墨全身的神经就紧张起来,“怎么回事儿啊?” “快走吧,咱们边走边说。” 王响晴半拉半拽地拖着四十年的老朋友,朝湖心岛奔去。 艾琳从强指向话筒里听到了石墨和王响晴的谈话,她意识到情况很紧急。艾琳 的嗅觉是军犬型的,她马上就嗅到了战火硝烟的味道。她摆摆手让出租车走,可那 小子糊里糊涂地开了过来,艾琳只得迎了上去。 “去哪儿?”司机一副渴望的神情。 “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吧。”艾琳给了司机一张五十的。 “不拍了?”司机看着艾琳失望的样子,也觉得悻悻的,他东摸西摸地凑着兜 里的零钱。 “别找了,就当我包了你的车。” “骂人呢?”司机不高兴了,他把钱还给了艾琳,“忒看不起人了,好歹我也 是见义勇为奖章获得者呢。我就跟着你,有事儿招呼一声也有个照应。赶快上车吧, 我帮你跟着他们。” 艾琳只得上了车,“湖心岛。”她说。 湖心岛,如火如荼。七月火辣辣的太阳是落了,可天地里到处有它的淫威在。 即使在黑夜,太阳也会不停地提醒世间万物它并没有离开。栖霞挥汗如雨地指挥着 全组人员做最后的准备工作,转播车就停在湖对面,八个数字讯道时刻准备着把《 谈话》现场的每个细节,传递给全北京观众。栖霞是忙碌的,但内心是冷静的。多 年的经验把她锤炼得很顽强。她有条不紊地利用着倒计时的分分秒秒。还有最后两 分钟的时候她安静地坐在了主持人的位置上,只一个简单的微笑,就向每个嘉宾传 递了她的自信。栖霞静静地等待着导播最后的指令,全场的灯光都亮起来了,八台 摄像机同时亮起了预备状态的小红灯。闪闪的红灯让栖霞无比兴奋,她的眼睛顿时 明亮亮的,她稍稍抬起头迎接扑面而来的热辣辣的灯光。就在这一时刻新岩拨通了 石墨的手机,两年以来,深爱着栖霞的两个男人第一次通话了。他们都没什么不自 然,他们同时为着一个女人的使命而焦虑。新岩简单地说了一下樱子要钱的全过程, 最后指明了樱子坐在现场的位置。石墨的心咯噔了一下,樱子太有镜头感了,导播 只要给栖霞中近景樱子就一定在里边,而且她坐在栖霞身后,栖霞很难防范。石墨 和新岩都知道,在毒品的侵蚀下,樱子就是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她的破坏力 足以让栖霞的事业毁于一旦,况且直播现场的任何一个小的失误都会造成很大的社 会反响。两个熟识多年但突然决绝的男人在同一时刻义无反顾地站到了一起。石墨、 王响晴和新岩商量了一下,三个男人就同时行动了。维持现场秩序的警察和保安是 王响晴所里的,他们毫无阻挡地就进了录制区。转播车不是随便进入的,但是电视 台的人没有不认识石墨和吕新岩的,所以在说明严重性之后经过紧急程序,台领导 允许他们在保卫的陪同下进入转播车。石墨以最简短的语言向导播说明了情况的严 重性。导播是栖霞的学生,刚刚独立工作,开始他有点儿慌,新岩坐到了他身旁, 安慰他说:“我也做过导播,先把对着主持人的机器调开吧,让石老师跟她说明一 下情况。” 导播马上切上了嘉宾的近景,然后把话筒递给了石墨:“您可以跟林老师通话 了。” “谢谢,几号机在拍她?” “二号。” “麻烦你切到监视器上。” 马上,栖霞的近景就在转播车最明显的位置上。石墨通过镜头看着她,然后当 她向少年法庭的法官提问之后平静地说:“栖霞,我是石墨,我在车上。你不要着 急,你的画面现在不会切上。” 栖霞开始有几分吃惊,但是瞬间就平和下来,即使离她最近的谈话嘉宾也不会 察觉。石墨和新岩同时注视着画面里的栖霞,他们为她的镇定而骄傲。 石墨继续说:“樱子在你身后观众席的第二排,她有可能扰乱现场跟你要钱买 毒品,别给她机会,别刺激她,我马上会接近她。” 镜头里的栖霞没有表情,但是转播车里所有的人都看见一颗汗滴流进了她的眼 睛,她顺势低了一下头,当她的脸再一次冲着镜头的时候,平静得就像没有涟漪的 湖面。她冲镜头微笑了一下,然后转身对法官说:“您有统计数字表明少年犯罪的 增长率吗?” 石墨与新岩对视了一下,两个男人坚毅的目光里充满了对栖霞绝对的信任,石 墨对导播说:“我现在进现场,从画左进入,你调好机器,给我三十秒,然后就可 以一切照常进行。” 导播接过话筒开始调换机位,石墨迅速离开了转播车。灯光照亮着整个湖心岛, 连饶舌的蛤蟆和喧闹的知了都安静了下来,可栖霞还是听不清法官和老师到底说了 一些什么,樱子的事来得太突然,她几乎被击中了。 这时突然有哭声远远地传过来,那是少年犯刘迎迎的母亲,她哇哇地哭着毫不 掩饰:“这孩子怎么这么拧呢?我们商场三班倒,我让她住她奶奶家她就是不去。 我又有家了,拖着个闺女再怎么着也不方便啊。谁想得到她当小土匪去了,谁想得 到呢?打小儿我们邻居都说我们孩子听话,我让她爸带着她过,谁成想没人管了呢? 她还就舞刀弄枪地成了小土匪了,她这是跟谁学的呢?” “还不是跟你?她才几岁呀,跟同学打完架,回家你就递给她把菜刀。”粗声 粗气插话的是刘迎迎一直一声不吭的爸爸。 “得了吧你!要不是孩子在胡同口看见你拉了那女人的手,她能回家抄家伙吗?” “是你先要离婚的。”刚刚出过大声的男人,顿时缩起脖子矮了一块儿,最后 挤出点儿声来。 栖霞一直盯着左边的观众席,她知道石墨会从那儿接近樱子。这时她听到耳机 里导播的声音:“请您把话题转一下。” 栖霞刚要开口,刘迎迎的母亲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堆后悔的话:“早知道孩子 成现在这样,还生她干吗呀!” 栖霞一下子紧张起来,她怕哪句话会激怒樱子向他们宣战,栖霞马上把话接了 过去:“哪个当父母的不爱自己的孩子呢,可是我们有时也会疏忽,以为孩子大了, 独立了,不喜欢我们干预太多了,其实他们需要我们换种方式继续关心他们。现在 少年犯罪已经不是某个家庭的问题,它关系到我们全社会,所以我们必须调动社会 各方面的力量共同帮助我们的孩子。” 栖霞说这段话的时候始终觉得有两道冷冷的目光烧灼着她的心,她意识到现场 隐藏着危机,她必须马上扭转,她把目光投向了观众,在不经意间栖霞转了一下身, 顺势扫了一眼坐在身后的樱子。她清清楚楚地看到石墨已经坐到了女儿身边并且握 紧了她的手,栖霞的心稍稍塌实了一些。栖霞转向检察官问:“刘迎迎这样的案例 多见吗?” 年轻的女检察官没有马上回答,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刘迎迎今 年十四岁,三年前带着四五个跟她一般大的男孩拦路抢劫的时候也就十一岁。没提 审她的时候,我想这么个威震什刹海的少年犯肯定挺难对付的,真没想到刘迎迎供 述得那么痛快,审理过程特别顺利,有好几起案子,我还没问到她就主动交代了。 她不哭不闹,一直都挺平静的,真不像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我就见她哭过一回,在 最后一次提审她的时候。她问我能判几年,我说她的认罪态度好,很配合检察院工 作,这些在量刑的时候都对她有利。她当时哭了一会儿,然后就求我多给她说些好 话。我告诉她我们检察机关和公安机关都是本着治病救人的原则来量刑的,谁说什 么话都是没用的,一切都要看她将来的表现。”女检察官又沉吟了一下,灯光照着 她俊俏的面颊有些湿润,她继续说,“刘迎迎个性很强,有点儿神经质,但她真是 一个很简单的孩子。” “简单?”栖霞重复着检察官的用词,她不是不解,她在提醒观众。 “是。她从不掩饰什么,都是直来直去的。我问她作案的动机,她说每天都抢 劫就是因为每天都得吃饭,她说跟许多男人发生性关系,就是因为怕寂寞。她说小 时候父母天天打架,她受不了,就离家出走了。开始住在浴室或酒吧里,每天都要 换住处,很害怕,很孤单,所以从小学六年级就开始交男朋友,后来跟多少个男人 发生过性关系,她自己都记不清了。她说只要能给她一点儿爱,让她不感到寂寞, 做什么都可以。”说完这一段话,年轻的女检察官已经泪光盈盈了。 这时候刘迎迎的妈妈捂住了检察官的话筒,“别说了,别说了,你这么败坏我 闺女让她将来怎么嫁人哪!” 面对失控的母亲,检察官一下子就激动了起来:“作为家长,如果早给她一些 爱,一些关心,他们怎么会走上犯罪的道路呢?” 狂躁的母亲突然哑口无言地憋在那儿,嘴就那么张着,半天都没合上。栖霞没 有参与嘉宾之间的争执,她相信自己完全有能力掌握局面,她要留给嘉宾更多的空 间真实地表现。这时耳机里传来导播的声音:“栖霞老师,请注意现场气氛,樱子 刚刚有些激动。”栖霞完全听清了导播的提醒,但她只是微笑了一下,并没有实施 任何干预手段。她太自信了,完全忘记现在的樱子早已不是她与石墨离婚时的那个 小女孩了,她不知道仇恨像一剂催化剂让她的小樱子迅速地成长起来而且完全没有 按照她的设计发展。栖霞不忍心为了一个假设存在的危险而牺牲一次赤裸的心灵的 交锋。她的问题提得更尖锐了:“检察官,我看报道说,这个小团伙的问题少年大 部分都来自问题家庭,是这样吗?” “是,高达百分之七十,我提审过每个成员,他们的供词是一致的。他们说最 初凑在一起就是怕孤单,怕被别人欺负。小团伙里就刘迎迎一个女孩,可大家都服 她,听她调遣。她负责所有的行动安排和赃款赃物的分配,从不多吃多占。” “他们交代过怎么使用赃款吗?” 栖霞知道年轻的检察官还没有磨炼到深藏不露,她的情感脉络走向鲜明,属于 能带来良好现场效果的采访对象,栖霞也兴奋了起来。“他们会用抢来的钱挥霍吗?” “不,他们每次抢劫的数量都不大,基本用来吃饭,没什么余钱去玩,平均每 两周集体去看场电影,偶尔去趟游艺厅。” “就是说他们的生活还很有计划性?” “是,团伙里的每个人都有分工,包括轮班做饭。” “这些事情都由刘迎迎安排吗?” “是的。他们说有刘迎迎安排大家的生活,有点儿像家。” “你认为三年多没人投诉是因为他们抢劫数量不大吗?” “原因之一吧,另一个原因是这个团伙在后海一带的中小学里威慑力很大,学 生们有惧怕心理。学校老师和家长法律意识比较淡薄,给了他们更多的犯罪时机。” “什么法律意识淡薄,都是他们逼的!” 一直安静的樱子终于按捺不住地骂出了声,坐在一旁的石墨激灵了一下,手下 意识地按了女儿一把,“老爸,放松点儿,我不会怎么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