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石墨握着的手冰凉得有点儿抖,他知道樱子在极力地控制着,毒瘾这个恶魔就 在不远处徘徊。他只求这场煎熬快快结束,如果局面失控,他无法在栖霞和樱子之 间选择。此时同样焦急的还有转播车里的新岩,八讯道的转播车此时只有六个机位 在正常使用,导播已经专门调用一台机器对着石墨父女随时注意他们的反应。新岩 就那么直视着,注视着樱子的眼睛。他清楚地知道樱子也在通过镜头跟他对视着, 那目光就像乍暖还寒时冰冻的湖面,似乎平静但随时可能在巨大的断裂声中分崩离 析。新岩想劝栖霞只提一些轻描淡写的问题就可以了,尽量拖延时间,但他知道栖 霞不会这么做的,他自己也没有这样要求的权利。吕新岩在这一刻的苦涩是在赢得 盛誉之后常有的,它就像一种病毒表面的杀伤力,不凶恶但时隐时现飘忽不定,总 是在不经意间消磨人的肌体和内心。此刻的吕新岩无可奈何,只能憋闷在转播车里 静观其变。所有知情人里最忙碌的是王响晴,在大家都在等待的时刻,他已经把所 里能调动的警力和电视台的保卫人员全部安排到位以防可能出现的混乱场面。暗地 里还有一位忙碌的人,她就是艾琳,直播区她是进不去的,但看到王响晴里里外外 地忙活,已经猜到形势的紧急。她准备好低照度的摄像机只等突发事件的发生。在 所有人里边最能操控局面的人是栖霞,但是她对工作的痴狂,对社会的责任感已经 压倒了一切,她忘记了自己的亲人和朋友也是这个社会的一部分,也是需要关爱的。 此刻的栖霞很动情,她含着眼泪说:“前天我在看守所里见到了刘迎迎,我们 没有被允许拍摄,所以我只能向大家描述一下她的情形。她很瘦小,很安静,她说 她就等着判决了,如果判一年还能坚持,判两年就受不了了。我问她将来出去以后 准备做些什么,她说除了切钱她什么也不会,我听了她的回答无言以对。她才十四 岁,应该是充满了幻想的年龄,但是她已经没有梦了,她太实际了,让人心寒。当 爱被掠走的时候,刘迎迎选择的道路是抢劫别人的钱财,这一抢就是三年,没有任 何人劝阻或举报,我们不禁要问:他们的家长到哪里去了?他们的老师到哪里去了, 我们全社会又为他们做了些什么?” 说到这儿,栖霞听到了一直沉默不语的刘迎迎的父亲近乎绝望的哭声。这凄厉 的声音刚刚扬到最高音,就在空中静止了,在这一刻她想到了自己的女儿樱子,但 是晚了,樱子这时已经直逼到栖霞面前。本来右墨始终没有松开紧握着女儿的手, 但是当一个同样经历着苦难的父亲失声痛哭的时候,他不自觉地张开一只手抹了一 下眼睛,就这一秒钟的疏忽被樱子捕到了,她毫不犹豫地摆脱父亲,冲下了观众席。 石墨慌乱地从眼角收回手只抓着了一泓闷热的空气。一瞬间樱子就逼到了栖霞面前, 她微笑着甜甜地问:“主持人,我可以发言吗?” 栖霞犹豫了一下,她知道女儿站的位置是所有摄像机都避不开的。她没有直接 回答而是转向了刘迎迎的母亲:“麻烦你把话筒递给这个女孩子。” 刘迎迎的母亲看着哭号的前夫正麻木地张着暗紫色下垂的嘴,樱子轻易地接过 话筒,随手很专业地调试了一下,然后微笑着等着栖霞的示意。栖霞意味深长地注 视了一下镜头,导播马上发出指令把,一盘《请您欣赏》的备播带插入放像机,随 时准备终止直播。等到现场的摄像机再次闪动着红色小灯的时候,栖霞知道车里一 切准备停当了,她看着消瘦不堪的女儿关爱地说:“这位同学,你可以坐下来说。” “谢谢主持人,不用了。” 樱子手扶在前排的椅背上,她努力地让略有抽搐的嘴角安静下来,然后微微上 扬做出个微笑的模样轻声地说:“我只想告诉您,告诉你们这些当父母的人:吸毒 是痛苦的,但是这种痛苦比失去父母的爱要好受得多。” 全场肃静极了,连那位父亲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哭泣,栖霞第一次无官以 对,微笑僵硬地刻在脸上。 樱子由于兴奋,苍白的脸上居然映出了一丝光泽:“我现在就很难过,你们节 目组能帮我吗?” “节目录完之后我们谈谈。” “太晚了。”樱子就那么直冷冷地盯着栖霞的眼睛,让她无处躲藏。 “好。” 这是一场谈判,樱子的意图明显极了,不拿到钱她是绝不会退出现场的,栖霞 犹豫了,这时她听到耳机里导播的声音:“栖霞老师,要保直播啊。” 栖霞看着樱子抽搐的脸在慢慢变形,现场开始有些骚动,栖霞看到制片主任已 经站在了观众席边外围神情紧张地紧捏着手里的包。她看到石墨和王响晴正在指挥 着保安守住各个出口,这时栖霞听到了新岩从耳机里传出的声音:“先放孩子走。” 栖霞的眼睛迷蒙了,她没有看樱子只是对着镜头说:“有什么困难可以先跟制 片主任说,大家都会帮你的。” 樱子明白妈妈的示意,她赢了。她的嘴角停止了抽搐,但是一种巨大的失落感 几乎击倒了她,妈妈再一次舍弃了她。樱子脚步踉跄地往观众席外围走去,但是她 始终盯着妈妈的眼睛不放。短短的十几米,樱子走得很艰难,毒瘾侵蚀着她最后的 气力,她颤抖着,矛盾着,她看见制片主任手里的包那里有钱,那是她最后的希望。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抢了制片主任的包,她是怎么样挣脱父亲的手挣脱了王响晴, 挣脱了现场保安和片警,她只知道自己是冲出录制现场的。她疯狂地逃着,陆鸣还 在肮脏的地下室里等着,要她带毒品回去救命。只有艾琳是冷静的,她隐避在黑暗 里,她用DV机拍到了全部细节,然后跟着樱子潜入茫茫的黑夜里。 后海,在深夜喧嚣着。无论是时尚派还是怀旧派,都在这里寻求慰藉,林樱子 可无心留意那些觥筹交错和清茶淡雅,她是来为陆鸣讨命的,讨回他二十二岁的年 轻生命。樱子从地下旅馆出来的时候,陆鸣还在挣扎,在发作的间隙里樱子看到他 求生的眼神。今晚,就在今晚,也许就剩下几个小时了,陆鸣就会在地下旅馆肮脏 龌龊的空气里停止呼吸,樱子不敢想,她不能让恐惧侵袭她残存的一点点气力,她 要支撑自己立即拿到货回去。后海的街道越来越矮小了,低矮的屋顶像是要压下来 一样,水泥的灯柱子弯曲地晃来晃去,晃得到处都洒满了惨绿的灯光,樱子知道毒 瘾已经侵蚀到了她每一根神经。快,一定要快啊,樱子颤抖着摸出兜里最后的两粒 安眠药囫囵吞了下去,路灯的颜色开始变得有些温暖,电线杆子也高起来一些。再 有三四百米就是“落樱”了,那是个以艺术沙龙自诩的会员制酒吧,那里有高纯度 的海洛因。樱子的目的地就在那里,只有那里才可能让陆鸣今晚不走到生命的终点。 艾琳尾随在樱子身后,她提着背包式偷拍机始终没有关机。可惜艾琳再努力,也没 有抓到樱子在“落樱”里交易的过程,她进门的时候颇费了些周折,直到她说出了 一个小有名气的电影导演的名字,并起誓发愿地说她昨天还跟他一起来过,而且那 年轻导演,昨晚恰巧来过。艾琳才被怀疑地放了进去。“落樱”里边的确别有一番 天地,通天通地弥漫着紫色的迷乱。在羽毛饰物的间隔里迎面并排横着十来张老式 床榻,霸道得连帷幔都不挂。三五成群的男男女女就那么四仰八叉地喝着吼着,全 不顾床边儿上就簇着一群随着震天动地的音乐狂躁地扭得很不成型的同类。在这里 找一个人很难,艾琳几近绝望的时候突然想到了卫生间。书里说过,那里才是瘾君 子最安全的庇护所。于是艾琳在大床间穿行,像在腥风恶浪里披荆斩棘一样,她间 断地听到人们吼叫声中的只言片语像是被风隔断了一样,然后在香迷的紫色缝隙里 找到了半透明的洗手间入口,艾琳看到了让她惊呆的景象:在半开着的门缝儿里, 樱子坐在马桶上瘫成了一堆呕吐物,她的左臂上插着针管,完全昏迷了。艾琳近乎 残酷地仔仔细细地中景、近景、特写拍了个够,然后拿出手机拨通了110 ,她说: “后海‘落樱’酒吧,有人吸毒,有人贩毒。” 其实王响晴接到110 中心指令的时候已经带人封住了“落樱”所有的出口。 “落樱”的女老板在顷刻之间就落英满地了,警察单从她高跟鞋的后跟里就查出了 二十克纯度百分之七十四的海洛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