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陆鸣,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儿,在十四岁那年雷雨交加的夜晚,在恐惧的梦呓喃 喃之后,他把樱子当成了自己一生必须去保护的人,当成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所 以在他知道由于毒品的原因,樱子几乎自杀之后,他毫不犹豫地把海洛因直接就扎 入了自己的血管,他上的量很大,他要和樱子在同一条线上往回跑。可是想象和实 际是天和地的差异,他非但没有帮助樱子摆脱毒品,自己反而越陷越深了。现在的 他在死亡的边缘上徘徊,时刻等待着它的来临。但是陆鸣不想被动地死,他渴望死 得对樱子有意义,他要用最后的可以主宰的死亡,保护住樱子的生命,他突然觉得 这就是他来到这世界的唯一目的。现在陆鸣怀抱着干枯的颤抖的樱子,作出了最后 的决定——他的死亡的方式。 艾琳觉得今天的陆鸣异常固执,她明明已经到了地下室门口,可陆鸣就是不让 她进去。他顽固地坚持让艾琳回家去取最好的那套数字机,并且坚持让她打车去打 车回,往返时间必须保证在四十分钟之内。艾琳不愿意回去,她说偷拍机的效果也 可以,连《北京新闻》都采用了,你陆鸣要拍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必须用数字机呢? 再说,好不容易才躲过翟主任布置的岗哨,万一被擒住了,可就逃不脱了。陆鸣说 被逮住了更好,就说是来主动举报的,然后带他们过来。艾琳听完陆鸣的话有点儿 蒙,可她还是嘟嘟嚷嚷地打了车回了后海。 艾琳从后窗户爬进自己家,然后带着全套摄像设备,又上了房顶,飞檐走壁地 到了邻院儿才跳下墙头。这时已经是喊杀声一片了,艾琳一路狂奔才逃脱翟主任安 排的二十四小时跟踪队。艾琳钻进出租车,前后花了三十五分钟车程,气喘吁吁地 敲击地下室的门。虚掩的门毫无声息地开了,屋里黑洞洞的,艾琳的眼睛像高灵敏 度的数字相机,瞬间就调整好光圈,但是她还是眩晕了一下,黑暗中一道圣洁的光 环萦绕着仰卧在床上的陆鸣,他安静而缓慢地呼吸着,脸色微红,目光异常坚定, 他的声音很微弱但非常清晰,他说:“我最多还有十分钟清醒的时间,然后我就会 昏迷,不用送我去医院,来不及了。艾琳,你现在就架好机器,我有话要说。” 艾琳完全不相信自己听到的,她瞪大了眼睛,看到的一切都好像来自另外一个 世界。她焦急地问:“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把樱子藏的海洛因都打上了”。 “量大吗?” “量大了,来的就更快了。” “为什么?为什么呀?!” “赶紧开机,你不想让我说不完话吧?” “不行!去医院!”艾琳疯了似的冲过去,想把陆鸣抱起来,但是陆鸣坚如磐 石,纹丝未动。 “艾琳,你不想让我白死吧?安静点儿,我不把话说完是不会出去的,你抓紧 时间,说不定我们还有时间去医院。” 陆鸣的态度异常坚定,艾琳也只有含着泪打开了摄像机。陆鸣面对镜头开始微 笑,笑容像流淌的清泉一样透彻。艾琳直愣愣地盯着陆鸣,心里焦急地计算着流逝 的分分秒秒。终于,陆鸣开始说话了:“樱子,从你出门到现在有一个多小时了, 算时间叔叔和阿姨一定找到你了。别怪我骗你。我跟叔叔阿姨讲好了,他们会带你 去自首。我想,你只有进去一两年才会把毒品戒掉。里边很苦,你要戒毒就更苦, 可不苦点儿你哪儿戒得了啊?樱子,苦受得越多,记得才会越清楚。可我还是担心 你会复吸,想来想去,我觉得一定要让吸毒跟什么后果连在一起你才能记住。我们 是听说过谁谁谁吸毒吸死了,可都离我们太远了,最后,我觉得只有我死在毒品上, 你才能记一辈子。樱子,我给你下了一个大毒咒:你只要想吸了,就会想到我的死。 我知道你一定不会让我白死的。我说过,我不会让你死的。如果一定有人要死,那 就让我死吧。樱子,别以为我是为你而死的,我是为我自己,反正我也活不久了, 还不死得有点儿意义?别再怨叔叔阿姨了,也别怨吕新岩,他们有他们自己的感情, 让他们自己去决定吧。你别怨我自己把自己打死了,我来这世上二十二年,就是来 做这件事儿的。我不舒服,不说了。樱子,等你出来以后把我的骨灰撒在后海,让 我和爸爸妈妈在一起。你想我的时候,就来后海跟我聊聊天,我爱听你说话。樱子, 我最后再说一句话:你要快乐地活着,为了我们两个快乐地活着。” 陆鸣不再说话了,他目光慢慢地暗淡下去。艾琳早已是泪如泉涌,但她始终没 关机。她忠实地记录下陆鸣每一个表情,说的每一句话,她觉得这是她所做的最神 圣的事情。艾琳看着陆鸣渐渐睡去,她没关机,直到一盘带子拍完,了,带子自劫 从带箱里跳出来之后才反应过来,她关了机,坐到床边儿上,把自己的头伏在陆鸣 的胸口。她哽咽了:“你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跟我说呢?” 樱子闯进地下室的时候,看到陆鸣像雕塑一样靠在床头,头微微地向门口的方 向倾着,眼睛静静地合着,头上有一个光环。艾琳也像睡着了一样趴在陆鸣身上。 樱子清醒过来冲过去,拉开艾琳,一掌就抽在艾琳脸上,艾琳麻木地没有一点儿反 应,樱子恶狠狠地问:“你对他做了什么?” 艾琳什么也没说,按动了摄像机的播放键。当石墨和栖霞进来的时候,只听到 陆鸣的声音在屋子里回响,好像并没有离开。他们默默地流着泪倾听着陆鸣所说的 每一个字,不发出一点儿声响。屋顶上斑驳的水印儿中心往下滴水了,滴答滴答地 响。过了一会儿,王响晴和吕新岩也来了,大家都肃立良久,最后还是石墨说: “我们去后海吧。” 黑夜漫长,没有尽头。一行三辆车缓缓地沿着后海在大雾里穿行。樱子抱着陆 鸣倚在妈妈身旁,坐在石墨的吉普车里,他们的车后边跟着吕新岩的陆虎,艾琳把 镜头伸出了车窗。跟在最后的是王响晴的警车,两个警员一脸执行任务的表情。到 了银锭桥,大家把车停定,大雾突然散尽了。众人下了车,只留下樱子和陆鸣在车 上。湖面上起风了,柳叶哗啦啦地响个不停。艾琳刚刚把低照度摄像机镜头对准湖 面,她惊呆了。由远而近,缓缓地漂过来数以百计的荷灯,飘飘摇摇一片金黄。烛 光不大但很光亮,整个湖面被一种神圣的氛围包围了。“大陆,我们把陆鸣带来了, 你们一家人团聚吧。大陆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陆鸣这孩子。”石墨抱着石栏痛哭 不止,他平生第一次流了泪,泪水喷薄而出,源源不断。王响晴站在石墨身旁,对 着静寂的湖面庄重地敬了军礼。大家都没有注意樱子,她在这个黑暗的夜晚有了无 穷的力量,她独自把陆鸣背下了车,让他端正地面对湖面坐好。一道霞光投在湖面 上,荷花灯的烛光在同一时刻熄灭了,樱子深深地亲吻了陆鸣,她说:“天亮了。” 樱子自己上了警车,她最后看了一眼倚着妈妈坐在爸爸车里的陆鸣,在心里默 默地说:“等我回来,我来后海找你。” 警车在静谧的黎明中开远了,吕新岩和艾琳站在后海为陆鸣送行。等两辆车都 不见了踪影,艾琳才恋恋不舍地上了陆虎吉普,她悻悻地对沉默不语的吕新岩说: “我们两个都是失败者。”吕新岩轻轻地启动了车,雾气遮住了前挡风玻璃,他把 风速调到最大,眼前顿时一片光明,他说:“什么是胜利?我觉得只要顽强地活着。” “那陆鸣呢?” “樱子活了。” 二零零四年夏夜的后海;喧哗得可以比得上白天的王府井。想在这儿找一个没 人的石凳,坐上去看湖面,简直就是妄想。樱子进进出出好几次,院门口酒吧顶上 的霓虹灯还是闪个不停,她有点儿急。再这么吵下去天快亮了,陆鸣就不会来了。 从教养院出来两个多月了,她天天深夜守着后海等陆鸣来,大概两三点钟,总有一 只荷花灯一路漂流停到樱子面前的湖面上,原地缓缓画圆,像静静听她讲话。樱子 坚信,那一定是陆鸣不死的灵魂。无论风雨,七十二天,陆鸣夜夜如期前往,从没 错失过一天。可是今天,樱子有几分忐忑,她担心陆鸣不喜欢这样的喧闹。隔壁刃 陈街上,有个醉鬼吼着刀郎的《二零零二年的第一场雪》,樱子捡了块石子就扔过 去,歌声变成了骂声,樱子趿拉着拖鞋跳起来就拔了酒吧屋顶上的霓虹灯。院门口 的一片湖面终于安宁了,樱子看见了远处漂来的荷花灯。她兴奋地喊:“哥哥,我 知道你一定会来的!你必须天天来呀,我快撑不住了,人家都说出来的第二个月最 难熬了,在里边知道没戏也就不想了,今天领工资了,又有点儿动心思。我想了半 天还是交给我妈了,我就留了一百块钱吃饭。我爸说我该找个男朋友,有个好孩子 做伴儿,他们就放心了。我知道他们几个也有点儿盯不住了,吕新岩跟我妈分了? 还来轮班看着我,也不知道他图什么。陆鸣,我今天收拾你的书柜,在一本《十万 个为什么》里边夹着一封信,是你写给一个叫西西的女孩的,你说喜欢她,想去她 们家看她爸养的鸟。我一看日子,是八六年写的,你当时也就六岁吧,六岁你就知 道泡女孩了,厉害呀。你干吗一直留着小纸条,是给了还是没给呀?那个西西是‘ 同桌的你’吧?我忘了跟你说了,老狼跟‘同桌的你’结婚了。报纸上说,老狼和 ‘同桌的你’抻了十五年,都快撑不住了,突然有一天,老狼在机场眼瞅着他们乐 队误的那架班机,刚起飞就掉下来了,他当时就打国际长途跟‘同桌的你’求婚了。 哥,你要是活着,是跟我求婚啊,还是跟西西求婚啊?应该是我吧,艾琳应该没份 儿吧?艾琳特有病,今天,二十三号院打架,她去拍去了,头上挨了一板砖,缝了 六针,头发都剃光了。中央台的制片人来看她,话里话外挺损的,他说认真不是莽 撞,拍纪录片也得有想法,不用见什么拍什么。艾琳听着也没说话,她可真是变了, 围着后海拍一年了,任劳任怨的,劳务到现在也没拿多少,她图什么呀?哥,你说 这《后海人家》有人看吗?我看悬。 “我爸今天又去湘西了,我看他是废了,什么也写不出来,老往山里钻了,人 那儿都出了一个沈从文了,他还搅和什么呀?我老妈现在特女人,挺贤妻良母,可 惜跟老爹也没戏。他们的日子让我搅了,可我的日子又让谁搅的呢?今儿,有个倒 粉的找我,说可以先送我一包,我差点儿没挺住。其实我不怕死,我就怕你白死了, 可我活着又为什么呢?一想这个我就想吸,还不如吸死算了。” 后海突然起风了,随之而来的是大雨倾盆,荷花灯在风雨里摇曳,毕竟是蜡烛 的微弱火苗顶不住如注的雨水,樱子看着它缓缓地沉到湖面下边去了,她曾经伸手 去够,完全是徒劳,樱子无助地站在暴雨里,呼唤着陆鸣的名字,一声低于一声。 二零零四年七月十日,北京经历了一次暴雨的灾难,从此一个夏天,干旱的北 京雨天多于晴天,周边的水库里都蓄满了水,多年不见的水景观也遍布京城,只是 后海的林樱子,再也没等来陆鸣的荷花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