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秋天的夜晚,秋夜的风和月。桂娘和米兰的相会就这样结束了,只有两人梦呓 般的对话缥缈成漫卷的云缕在天空中飘浮,不舍昼夜。 米兰离开河边之后,开始行走在山路上。当她行走到那个题有“惜别”和“幸 会”两个字的山垭口时,她停下了疾走的步伐,一股像是来自冬天的寒流吹进了她 的心中,她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颤抖得几乎抱不住桂娘。她不得不紧紧地抱住桂 娘,好一会儿,才控制住自己身体的平衡。 在短暂的定神之后,米兰离开了山垭口。她脚下两只绣着花朵的软皮靴沾满了 红色的泥土,疾速地行走着,几乎没有踏落在路上,近似于飞翔,没有声音。 今夜的月已经滑落到了西边的山间,山和山的精灵正处在沉睡之中,只有溪中 的水声,低低的松之涛声显出山间孤坟的寂寥。 米兰的身上是夜之露,是汗,也是内心的泪。几乎全身湿透的她伫立在墓前, 沐浴在黎明到来前月亮最后的冷辉之中,等待自己的身影突然消失的那一刻。 在自己的内心中,米兰听见了月滑落消失的那一声声响。她缓缓地跪在墓前, 轻轻地把桂娘放到地上。她拔下了桂娘胸间的剑,转身疾步跪行到孤墓的右侧,双 手握着,近乎疯狂地挖掘起来。她要把桂娘安葬在这墓的旁边,她要让那个死了的 云和桂娘在另一个天地中重新开始,为云为圆规也为米兰自己改正天地造就的错误。 龙潭寺几乎所有的僧人都听见了寺后山上的声响和在这声响中鸟被惊醒的叫声 和它们的翅膀在夜空中飞翔的声音。 他们听见一种像小小的花锄猛烈挖掘泥土的声音,听见这不知名的金属不时碰 撞在岩石上的声音。他们甚至感觉到了挖掘者的臂力——每一次泥土破裂或翻动、 岩石和金属碰撞之前,他们都听见了那饱满的力量在空中划过时刷的一声风声。直 到黎明,他们再也没有安静地沉入睡乡。他们不明就里,只有苇航和道宁听出了这 声音的悲情意味。现在,苇航是龙潭寺的住持,月波住持已在前年圆寂了。 拄着剑跪在像鱼形的红色墓穴前,米兰回过头来,看见了夜色阑珊中的龙潭寺。 然后,她看着手中的剑。她手中的剑已经变得闪闪发亮,亮得可以照见自己的容颜, 甚至当米兰和剑对视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眯一下眼睛。剑身上的鱼骨纹更加栩 栩如生。 米兰缓缓地把手中的剑送进了她身旁刻着《崖上墨兰图》的碑石中。 米兰一只手把桂娘揽在怀中,用另一只手细心地梳理桂娘散乱的头发,桂娘的 发间隐隐地飘出桂花的香味。 米兰抱起桂娘,风吹动着桂娘飘垂如旗的长发,吹动着桂娘的衣衫,在黎明正 在到来的冷寂中发出若有若无的声音。抱着桂娘的米兰回过头来,不远处那座山间 的古寺在熹微的光线中逐渐清晰起来。 米兰把桂娘放进墓穴之中,小心的样子就像把一个刚入睡的好闹的婴儿放在床 榻上。米兰回身把碑上的剑抽了出来,用衣袖拭去上面可能的尘泥,竖着放在了桂 娘的胸口上,然后米兰把桂娘的双手交叉着放在剑上,那样子像是护着剑,也像是 守护着自己的内心。 一座新坟和旧墓并肩站在山间,新鲜泥土的腥味几乎可以唤醒一个沉睡二十年 的人。 米兰已经在山间的溪潭中洗浴过了,洗去了衣上的泥土、汗液、眼泪和血迹。 她闭目坐在坟旁的一块突出的石头上,用体温烘烤身上的湿衣,也用脱尘后的内心 烘烤和桂娘相遇之后的潮湿情感。米兰的身上袅袅地飘出细弱的白色水雾。 米兰等待太阳爬出东边山峦的那一刻,等待山间古寺敲响晨钟的那一刻。她身 上兰的芳香在山间飘散。 小沙弥在山门外洒扫。他总是干一会儿活就直起腰来,等待晨风把自己头上的 汗粒吹散。在这等待中,他除了细心地倾听各种鸟儿的鸣唱,就是东望初升的太阳 周围那绚丽的朝霞。 小沙弥看见了从山路上走来的米兰,他觉得有一股犹如来自天外的芳香钻进了 他的内心,那一刻,他忘记了其余所有的一切,他感到他从出生到如今还从未见识 过的比神和仙更美的光芒照射到了他的身上。他的脸竟在这注视中飞上了如朝霞般 红艳的云朵。直到米兰走到了他的面前,他才恍然有所悟。 米兰看见了山门门额上那三个镏金的遒劲的阳刻大字:龙潭寺,她的脸上悄然 袭上了一朵笑意。 小沙弥躬身站在山门一侧,眼前直竖着绷直了的右手掌,头低垂着,说不出话 来。地上是一只木桶和一个扫把。 米兰说,小师父,苇航禅师和道宁禅师在吗? 小沙弥仍然低着头,说,两位师父都在,苇航师父是我们的住持。 米兰向山门里望去,正看见苇航住持从大雄宝殿走出,疾步向山门口走来。苇 航住持的冉冉飘拂的胡须已经有些花白了。 苇航住持的脸上是和蔼安详的气韵,他走下山门口的石阶,稳稳地收了步子, 施礼后说,不知侠士光临寒寺有何贵干? 米兰还礼后,说,我知道贵寺有苇航和道宁两位高僧,所以特此前来讨教;另 外,还知道,贵寺的墨缘斋中有一幅奇绝好画《崖上墨兰图》,也想一饱眼福。 苇航住持说,贫僧就是苇航,不知侠士要讨教什么? 米兰说,人生在路途,负债累累,如何才能自在呢? 苇航住持说:见性成佛,随处都可自在。 苇航住持把米兰让进了寺中,又回头对站在山门口发呆的小沙弥说,虚云,你 还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把木桶和扫把收了,洗洗你身上的灰土,待会儿就该进早 斋了。 小沙弥这才提了木桶和扫帚进寺,沿着一条弯曲的红巷,去了寺后。 米兰自言自语地说:他叫虚云呀! 苇航住持和道宁禅师陪着米兰在墨缘斋里说话,虚云站在案前研墨,墨的香味 弥漫在屋中,虚云闻见的却是兰的香泽。 刚进屋,米兰就不经意地环顾四壁,她没有看见那幅奇崛的《崖上墨兰图》, 也没有看见南窗前那张古琴。 米兰说,真是好墨!人说书家有佳墨,犹如名将之有良马。 道宁禅师说:这是桐油顶烟之墨。书家识墨,看来,侠士定是书家高手了。 米兰说,哪里称得上高手,涂鸦罢了。 苇航住持问道:不知侠士家在何方,又是如何知道我和道宁禅师之薄名,知道 敝寺中有一幅好画《崖上墨兰图》的呢? 米兰的脸上、身上散落着窗外的阳光,她的容颜在苇航住持的问询下呈现出一 抹幽远的笑意。 米兰说,师父刚才说随处都可自在,我则随处是家,终日走在通向自我之终极 的路上。我记不得我是怎么知道二位师父之大名和贵寺中有《崖上墨兰图》的,也 许在路上听人传说的吧;也有可能我曾经到过贵寺,只是二位师父忘记了,可能连 我自己也都忘了。 苇航住持和道宁禅师默然相视了片刻。 虚云研好了墨,退在旁边。苇航住持站起来,抬手请米兰赐书。 米兰起身站到书案前,说,请二位师父赐教。 米兰的字虽有些秀气,但秀气中却有一种激励之气。米兰写的是:“萧萧远尘 迹,飒飒临秋晓。” 苇航住持和道宁禅师看见米兰落款时写下的“米兰”二字,两人又是一次无言 却会意的相视。他们想起了二十年前那个自称是米兰的小僧,两人在心底里都叹了 一口气,有好久两人都没有结伴去寺后山上看一看那个因疯癫而死的小僧的墓了。 现在,两人都想不起他叫什么僧名,却清楚地记得他在痴狂中自称自己是米兰。 转眼就二十年了。 苇航住持打开墨缘斋中一个高高的木柜,木柜中有一个直径近两尺的青花直樽, 里面插放着不少卷着的书画。苇航住持从中抽出一轴画,放在书案上打开。 这画就是《崖上墨兰图》。 米兰又闻见了那一股来自久远年代的兰香,虚云也闻见了。闻见了兰花之香的 虚云忍不住一次次轻轻地抽动鼻子。 苇航住持圈起画轴,递给米兰,说,侠士远道而来,给寒寺留下了珍贵的书品, 无以为谢,就把这幅画送给你吧。 米兰推辞说,此乃画中极晶,我虽喜欢,但实在不敢掠贵寺之美,多谢多谢! 道宁禅师说,我们乃出家之人,身外之物不足惜,大欢喜都来自我们的内心。 何况,画即使给了你,它仍在我们心中。请侠士收下吧。 米兰只好接过画轴,俯身致礼说,多谢二位师父!多谢贵寺! 米兰难以忘记走过他的身边时,那人回过头来时那惊悚的眼神。 安静的院落,只有几只鸟在院中的柏树上鸣叫。道宁禅师说,这个院落四周的 房间是寺里的僧人们的寝房,他们现在去做经课去了。过去,苇航住持、我,还有 一人就住南面那间。现在,我和住持不住在这个院落。 米兰站在院子中间,她看见南面那间屋子的门斜开着,那扇宽大的红漆窗户的 漆已经有些斑驳。再也不见了那个紧紧抓住窗棂的少年僧人。米兰在心里说出了 “恍若隔世”四个字之后,又迅速地否定了。她在心里说:不!就是隔世。 但米兰有了和那个窗前弹琴、月下舞剑的人的联系,现在,她背上的行囊中就 放着他留下的那卷画轴。一想到这里,米兰的脸上就有一种虚无的笑意。 他穿着灰色的僧衣在斋堂外劈柴,后背上已经有了一片湿湿的汗印。那把闪亮 的斧子在他的手中起落着。每当他扬起斧子,一片明亮的阳光就从飞翔的斧子上反 射出去,在幽暗的竹林中上下跃动。他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他只关注于自己 手中斧头的起落,关注地上的木柴是不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在斧头下分开。 劈柴的声音很响,直到米兰和道宁禅师、虚云三人来到他的身边时,他才发觉。 他回过头来,他看见了陌生的米兰,仅仅是一瞬,他就又低下了头,握住斧柄的双 手颤抖不已,不能举起。 就那一瞬,米兰看见了他的眼睛中的景象,他惊悚的眼神就像一束剑刃的反光, 刺中了米兰的身体。他的额上布满汗珠,他稀疏的胡须已经灰白,他眼睛中就像有 旷世惊心的景象。 道宁禅师说:他叫圆规,二十年前突然疯了,然后就变成了哑巴。每见一个寺 外的陌生人,他都会被惊吓得颤抖。当时的月波住持为渡他出苦海,便把他留在寺 中,让他做一些劈柴之类的粗活。 米兰听见劈柴的声音再次响起的时候,她回头看见他背上的汗印正越来越大。 米兰离开龙潭寺再次路经山垭口时,已是下午。秋天下午的阳光中不时有金黄 的树叶从空中飘下来,石上的四个大字在米兰的眼中也有了一种苍黄的感觉。 米兰手里握着青玉腰牌,对自己说,这是孙月走远的道路。 孙月走远了,带走了他展示的劲健和美,留下一个无法填补的空白,却要一个 人的一生去回溯,去寻找,去追索。 而时间之流中又有如此之多的歧途亡羊的暗礁。 米兰拉了拉背上的行囊,离开山垭口,行走在秋天的下午之中,她的影子是那 样的幽长。 背负雨伞和画轴的米兰现在来到大河岸边的古都之中。 站在汴河拱型的大木桥上,米兰从背囊中拿出了画轴,展开来看。在画之上, 米兰看见了孙月,看见孙月躲藏在一瓣兰花的后面。他毫不知晓竟然有一个为他而 再生的女子正在寻找他的下落,寻找自己的前世因缘。 米兰知道,这里已经距离那个叫孙花园的地方不远了,距离孙月不远了。 沿河的大街上走着驮运货物的毛驴和骡子,一间连一间的商铺挂着自己商号的 旗幡,迎风招展。一艘大船在河中缓缓行来,七八个背纤的人一声声喊着低沉的号 子。米兰穿过桥上的集市,穿过行商和车轿,走下拱桥,来到桥头的大柳树下。 米兰站在桥上眺望古都的繁华街景时,听见了那一声不经意间划拨出的琴声, 古琴的声音。米兰在走向孙花园的路上,也从不放过寻找那把在龙潭寺失踪了的名 贵古琴。 一个须发皆白、衣衫破旧却干净整洁的老人在树下卖琴。老人坐在山草编成的 蒲团上,琴放在他盘起的膝上。老人看见了伸展在他面前的身影,当米兰的身影在 他面前站定时,老人突然扬手弹起琴来。这琴看起来很旧,但其上的金徽玉轸却明 亮耀眼,而且凤沼和龙池也都完好无损。 老人弹的是《广陵散》。 这是嵇康在生命的最后弹奏的曲子,是时间的绝唱。死亡就像这秋天的树叶, 那肃杀的风越来越强劲了。 米兰已经肯定,这就是那张来自龙潭寺的古琴。 当老人弹完古曲,眼中已噙着点点泪花。 老人说,伏羲削桐为琴,面圆而法天,底方象地,龙池八寸通八风,风沼四寸 合四气。琴长三尺六寸象三百六十日,广六寸象六合。前广后狭象尊卑也,上圆下 方法天地也。 稍顿,老人问米兰,侠士要买琴吗? 米兰点了点头。 米兰几乎掏出自己行囊中所有的银子,恭敬地放在老人的身边,拿起琴走进了 簇拥的人流中。 老人在米兰的身后高声说,侠士,你一身高古之气,你生来就该是这琴的主人。 大船行走在月下的大河之上,行走在星光之中。古铜色的流水在秋天的月夜好 像是在时走时停地梦游。 流水之侧是秋天中露出水面的沙渚,远处是河堤,河堤上是树,正在夜色中飘 飞着落叶;再远处是村庄,名叫孙花园,闪烁着点点灯火。 听不见狗的吠声。 孙月就居住在这个村庄中,今夜,一个为他而苦旅的人看见了他在夜间点着的 灯火。 米兰站在船头,船在岸边停了下来。她取下背上的琴,坐在船头,在她的身下, 船舱发出空洞之声。船是大河的琴箱。 月上中天,天空黯而蓝。村庄中的灯火一盏盏灭了,只有两盏孤独地闪亮在这 蓝夜之中。米兰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然后垂下头来,双手悬在空中。突然,曲 调破琴而出,与河上的星光、河上的月色共舞。 一河的水流,一河的月影,一河的琴声。 米兰的手指时而像秋天狂风中的落叶飘落水流,时而像秋天的雨丝在琴弦上回 旋。七根琴弦像七根起伏的波浪,融为一体,分不出彼此。 米兰的指尖却隐隐地感到这琴弦比冬天屋檐上跌下的雪水更寒冷。 米兰在自己的琴声中幻化成了琴声,在内心的烛光中幻化成了在秋夜的月光中 游走的灯火。 她看见了那一群曾经在河边跟随她飞翔的鸟,在大河之上颉颃翻飞。她也在这 群鸟之中,她是一只飞在前面的白色大鸟,在琴声中飞,在大河的水腥味中飞,在 水光和月色中飞,在落英缤纷的秋林中飞。向着眼前的村庄,总也到达不了的村庄 飞。 在琴声中飞,她就是惶疑的琴声,在水光中飞,她就是那闪烁的水光,在月色 中飞,她就是那晃动的月影。她已经羽化,她身上的白色农衫如大鸟般翩翩起舞。 她是一枚离开了大树的落叶,光洁金黄的落叶,琴声托举着她,她的闪亮的身 体反映出星辰、月色和水光。 或者说神秘的苍天抽去了她身体的重量,她感到自己轻如纸鸢,冥想是一线丝 绳,自己乘在琴声的风中,飘忽,飘忽,飘忽得不知自己身在何处,飘忽得找不到 自己的身体。 米兰在这种感觉中向上飞升。 让这幽深和空茫的琴声把这夜晚照亮,让这水中的船升上云端,做那月亮的睡 巢;把这追寻的苦旅化成大河的流水,奔腾出时间的音乐。这是米兰面临自己的故 事的结局时心的低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