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色已经完全亮了,他几乎已经翻找过了这爿住宅小区中所有的垃圾桶,他背 上的背篓和提在手中的化纤袋子中装着他这个早晨的收获:那一袋小心放在背篓中 的纸盒子中的鸡肉、易拉罐、啤酒瓶、几件旧衣服、几双旧鞋、旧报纸和旧杂志等 等。 因为是在早晨到小区里捡拾废旧物品,他早已学会了尽量不弄出声响来影响住 家的休息,就连走路,他的脚步都很轻。 透过铁栅的院门,他看见院中人家门口放着两个垃圾袋。他认识这家的帮佣平 嫂,因为认识平嫂也就认识了这家的主人。他曾经帮平嫂和主人搬过家具和液化气 罐。这家主人对他也不错,有好些值钱的东西都留着给他。平嫂对他说过,如果垃 圾袋中有值钱的东西,袋子就放在院中,不放在门外的垃圾桶中,怕收垃圾的物业 工人收走,专门让他来取。 他轻轻一推,院门就开了。他走进了院里。 他提起两个垃圾袋,准备离开,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他在离开 之前回了一下头。回头的时候,他看见平嫂住的那个小屋的窗帘半敞着。透过没有 窗帘遮住的窗户,他看见了平嫂床上两个赤身裸体的人——男人和女人,两个人在 床上纠缠在一起,起伏动荡,呻吟气喘声很响,正不可开交。事实上,他并没有看 见两个人的脸,他只看见上边的人赤裸的身体有些黑,男人的头发,而那两条缠住 黑色身体的两条腿却是那样的白皙。透过窗户的晨光在两个人的身体上晃动,使他 感到有些眼花。在那一刻,他停下脚步,站在那里脖子一下就伸长了。看着窗户中 的情景,他的身体突然燥热了起来。 有许久许久,他已经不再想这种事。这种事,这种他曾经多次体验过的事不知 在什么时候已经被他抛远了——在城市里翻捡垃圾的日子中,他好像在不知不觉中 已经把这件事情遗忘了,丢失了,也不再有重新寻获回来的机会。 他从几十秒的呆立中醒悟过来,就像做贼一样慌忙地出了院门。在路上,他开 始有了一种跃跃欲试的愿望。 来到城市最初的那段时间,一家人居无定所,有时住在车站,有时住在立交桥 下,有时则住在别人的屋檐下。后来,他在这座城市的边缘——城乡结合部,找到 了一间小小的屋子。这小屋原来是一间变电房,不知什么原因这变电房没有了用, 变压器被拆走了,房子却留了下来,而且再也无人过问。 屋脊已经塌陷了,长着草。一家人花了两天的时间,把屋子里的油污清除掉, 又重新把屋顶上的瓦捡拾了一遍,一家人就在这个空空的小屋中住了下来。 这座小屋孤零零地站在城市的边缘,没有电灯,没有水。这使他想到了自己山 里的家。他山里的家也没有电没有水,夜里点煤油灯,吃水到很远的山潭里挑。他 说不清楚他和老婆花了多少天,才用捡来的砖头、木板和纸箱搭起了一张大大的床, 这张床可以睡下一家四口人。他还在屋角里搭起了小小的灶头,捡来的一个包装箱 成了一家人的饭桌。 现在,在屋角,有两只旧旧的破铁皮桶,一根扁担。水用完了的时候,他的老 婆就到那边的加油站上挑一担回来,用完了再挑。她和加油站上的加油工已经熟识 了。包装箱上有一盏油灯和几截有着螺旋形外观的各色蜡烛,这些蜡烛常常沾在切 成一块块的蛋糕上,蛋糕上还有中国字和洋文,但他不认识这些字,他把蜡烛从垃 圾中翻捡出来,拿回家晚上用的。点油灯用的柴油,则是加油站的人送给他家的, 有时遇巧了他会帮加油站的人做一些打扫卫生之类的事。吃过晚饭,一家人在上床 睡觉之前,常常会随手拿起—些有彩色图片的杂志,翻一翻,看一看。他在城里的 垃圾桶中,几乎天天都可以捡到这些五颜六色的破烂杂志。一家人都不识字,他们 只能翻翻这些有图片的“书”。 夜里,总会有许多的老鼠在小屋中聚会,在屋中四处穿行和跳跃。刚开始的时 候,老鼠跑过或用尾巴扫过他和他的家人的脸,会把他和他的家人惊醒,如果是两 个孩子,就会把在梦中的孩子吓得哭起来。而现在,他和一家人已经习惯和老鼠和 平相处了。如果有一夜老鼠没来,没有听见老鼠啮啃纸箱和木头的声音,他们会无 意识地觉得这个夜晚缺少了什么东西。另外,在这间小屋中,一家人已经习惯的还 有说不出来的各种东西变质后混合在一起的气味。在这里,满地都是塑料袋子,风 一吹,它们在地上滚跑,快得他的两个孩子都追不上。早上起来,他常常看见小屋 的房脊上、门上、屋檐上都挂着塑料袋,就像祭奠死人的纸幡。他觉得这不吉利, 便用手或用竹竿把这些塑料袋一个个地弄下来。 小屋所在的地方,可以看见城市的灯火。夜里,他有时候起来小便,走出小屋, 他一边拿着皱巴巴的它撒尿,一边就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看那城中闪着霓虹灯的 高楼和广告牌。夜空之下闪烁的城市使他有一种梦的感觉,其实,在他的梦中从来 就没有过城市的夜景。夏天和秋天,静夜之中,四周有虫子叫翻了天,他的尿哗哗 地响,可以压过吵闹的虫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