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到饭店才发现早了半个多小时。我马上去洗手间,重新整理了妆容。一切都很 妥帖,除了丝袜上破了一个小洞。我拿出一双崭新的,进隔间换掉。还特意上了厕 所。我的身体和衣服都很好,我的包里放了三双丝袜,我有一份工作要做,有一个 文凭要拿,我有光明的未来。 大理石的地面隐约能照出人影。不知道是高跟鞋的缘故还是其他什么,踩在上 面总是不太对劲,高一脚低一脚,摸不清深浅似的。也许是我的两条腿不一样长吧, 这也没什么,算不上什么缺陷,反正别人是看不出来的。 大堂里人来人往。一个穿蓝色制服戴着一顶滑稽小帽的行李员推着行李车迎面 过来,另一个戴着一顶滑稽小帽穿蓝色制服的行李员过去,似乎在交错的瞬间玩笑 地交换了彼此的装束而周围的人毫无察觉。几个游客缩在沙发里,把沙发当成他们 的壳,以为不探出脑袋来他们就能了解周围的一切,还很安全。还有个人面熟,是 个趴活儿的司机,我屡次遇见过。他从来没离开过他的地盘,他几乎半躺在沙发上, 两只胳膊液体似的瘫在扶手上,胸口开着一朵“梦特娇”小花。背景音乐丝丝缕缕 地飘过来,若有若无的,如果突然停止也不显得局促。头顶的水晶吊灯随风轻摇, 旋转门旋开了,一个夹着手包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 我迎上去,“你好,是按摩师吧。” 他略微吃惊,不过表现得并不过分。“是的。”他跟我握手,说你也到早了。 我们边走边说,“哪家医院的?” “中日友好医院。按摩科。” “以前常来吗?”我问,觉得自己很老练。 他讨好地朝我笑,“你们这里第一次。以后有活儿直接找我。”他给我递上一 张名片,只有姓名和电话号码。 “好的。”我说。 我们一起上了电梯,他跟在我身后,始终处于察言观色的位置。 “你多大?”我问。 “毕业四五年了。我面嫩。” 我为自己处于上风感到得意。 就是那个老妇人。敲门跟开门的间隔约在十步左右。她的出现给我惊艳的感觉。 花白有型的头发,一袭绣着绿牡丹的黑色旗袍,镂空的黑色细跟鞋,耳朵上佩了指 甲盖大的翡翠,一看就是花了大价钱在中国买的。猜不出她的年龄,也许有六十岁。 她的身材是四十多岁的。 “有事刚刚回来。先坐,请等我一下。” 她用的是敬语,每个词都一丝不苟,标准的东京音。她把我们让到沙发上,替 我们打开电视,倒了两杯水。 “我去换一下衣服。” 她取出衣服,把衣架挂回壁橱,还转过身来微笑着,像是在对来家做客的朋友 抱歉。她闪身进了洗手间。我一时恍惚,觉得她闪身划出的弧线仍然滞留在空气中, 带着温热的余韵。为什么有这样的感觉呢?也许是因为她的姿态很引人注目——无 论做什么(关门,倒水,开电视)都具有一种形式上的美感和常年训练得来的紧张 状态,似乎随时可以表演茶道或者花道。 “日本人真有礼貌。”按摩师说。 按摩师打开包,拿出块怀表。他把表交给我,要我帮他看着,到点前五分钟告 诉他。 “这活儿真是熬人。”按摩师说。 “就一个小时,工作嘛,要不叫什么工作。”我说。 按摩师拿起老妇人交给他的电视遥控器,换了几个频道。我拉开了窗帘的一角, 这个饭店不在闹市区,到了夜里四周便静得疹人。等会儿回家,恐怕很难在街上打 到便宜的出租,只好等趴活儿的车了。我从包里取出录音机。对着麦克风说了句话, 确认录音机工作正常。按摩师谨慎地看着我,“你这是干什么?” “学日语。回家反复听。” “反正你也不用说话。怕什么。”我又说。 我还想再说什么,老妇人出来了。她换了件宽松的日式浴衣,侧身带上洗手间 的门时,白而细致的后脖颈从开口很低的衣领中露了出来。她改成了细碎的步伐, 脚上是一双木屐。我感到她身体中压抑的一面正在慢慢释放,几乎让我忘了她的年 龄。房间很暗,只开了墙角的落地灯,老妇人走过灯光的时候显出了眼袋和下垂的 嘴角。老太太了,我心想。悄悄按下了录音机的按钮。 我和按摩师站了起来。老妇人比我个子要高,在这个年龄的日本女人里很罕见。 “要怎么样?我不懂中式按摩,坐着还是躺着?”老妇人对着按摩师说,见他 不明白,又看我。她比刚才活泼多了,敬语改成了清一色的口语,很女性化的用词。 “你问她有什么要求,哪儿不舒服,可以重点给她按。”按摩师要我翻译。 “脖子。”老妇人转了转脖子,颈椎发出轻微的嘎巴声。 她打开冰箱,问我们喝不喝啤酒,拉开易拉罐的拉环。 “真的不要吗?”她对着梳妆镜里的我们微笑,喝了口啤酒,坐了下来。 按摩师走到她身后,一只手捏住了她的后脖颈,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他用 力的时候手面暴起青筋,是双职业按摩师的手。 “今天还愉快吧。”我问老妇人。 “太棒了。太不可思议了。太神奇了。太奇妙了!”老妇人说话里夹杂着英文 单词,总之是夸奖。 她示意我坐下来,我从屋子中央退回到沙发上,边退边说道:“我们中国名胜 古迹太多了,这次您的行程已经定了,真是遗憾,下次有机会请一定再来。” “我都不想走了呢。”老妇人对着镜子里笑笑。 “那就留下来。单人签证可以延长。”说完我就后悔了,顺水人情做多了总是 麻烦。我不想旅行社怪我多事。贮岔开话题,“您最喜欢哪儿呢。” “每个地方都好,需要更多的时间。天坛、长城。今天就这两个地方,每个地 方都需要更多的时间。我真希望能留在这儿。中国是个很迷人的国家,跟我想的一 样。” “有的日本人以为中国现在还是女人穿旗袍,男人中山装呢。”我玩笑着揶揄 道。 老妇人哈哈笑了。很放肆地笑。不去看她的脸会把她当成一个年轻女人。 “无知,太无知了。”老妇人说。“我的小说里总是提到中国。中国是个神奇 的国家。” “您是作家,太了不起了。我最崇拜作家,还从来没见过,今天真是太幸运了。” 我顺嘴说道。 “我是日本最好的作家。 我吃了一惊,才回想起刚才说的话。她居然是个作家。这时按摩师要我告诉老 妇人需要蝴尚到床上去,他要给她按摩后背。 “不,等会儿,再按按脖子,我天天写东西,脖子疼。”老妇人说。 “她说她是作家,看得出来吗?”我问按摩师。 “什么作家不作家,在我手里就是一堆肉。”汗从按摩师的额头上淌下来。 老妇人把手头的毛巾递给按摩师。按摩师用日语说了声谢谢。 “脖子,她还要你给她按脖子,用刚才的手法。” 按摩师点点头。他们在镜子里相互笑了笑。 “这个力度可以吗?”按摩师问躺在床上的老妇人。半个小时后老妇人终于转 移到了床上。 “可以,可以。”老妇人在床上哼着,每当按摩师用力她就不由自主地哼一声。 她说起话来不太得劲,所以断断续续的,不过她很有说话的欲望。我跟她聊了聊旧 本人感兴趣的,计划生育、末代皇帝、兵役制度。我知道她对什么好奇,对什么有 疑问,所有的日本人米中国之前都像串过台词。突然老妇人问我你知道故宫里羊吃 盐的故事吗?我听了很茫然。只盼着工作早早结束。她是很高贵的女人,有阅历有 姿色,也许还真的是什么作家,作家总是古怪,可还是引不起我的兴趣。反正我们 从此陌路。 “皇上有三宫六院,每天都为不知道宠幸谁而烦恼。于是让太监牵了羊跟在他 身后。”她顿了顿,“真的没听说过?” “没有。”工作总是让我疲惫,我勉强地说,“你对中国的历史这么了解,不 愧是个作家。” “羊喜欢吃盐。聪明的嫔妃事先把盐洒在通往自己家的路上。” 我一点不觉得这个故事幽默。按摩师听不懂我们的话,一副听之任之的表情。 按摩师把手放在了老妇人的臀部上方。脊椎也是老妇人要求重点按摩的地方。 他从尾椎—路向上推进。老妇人呻吟了一声,的的确确是呻吟,那种享受的呻吟。 我抬眼瞧了按摩师,按摩师也被吓了一跳,缩了手,又觉得不好似的,继续把手放 回原处,力度明显减轻,了许多。 “他让我想起我过去所有的男人。”老妇人说。“非常像。包括他的手。” 我不仅不能翻译,而且在考虑是不是假装没听见。按摩师在我看来很普通,中 等个,瘦瘦的,二十多岁。他让她想起她过去所有的男人。怎么会是他?他们之间 有什么相似之处?他怎么就成了所有?仅仅因为他是个男人?还是由于当时的气氛 正好契合老妇人回忆男人的心情? 那两个月我接触了不少日本人,可我们之间的谈话都是约定俗成的,哼哼哈哈 的客气话。我没必要得罪他们,他们也不会跟我掏心掏肺。偶尔他们会给我讲讲自 己的心情故事,可我明白大多数虚饰而夸张,是放松的心情下的倌马由缰。他们把 一种情绪留在中国,就像蜕掉一张壳,然后一身清爽回去继续过他们本来的生活— —我猜也猜不出来的生活,说实话,我也不想猜。 按摩师听不懂老妇人的话。他盯着老妇人浴衣上的条纹,还是继续刚才的手法, 速度放慢了,动作徐缓了,从暴出的青筋看,他的手上又加上了劲。 我不知道怎样讲这个故事,总有一些事使你领悟到人生并不轻易,当你以为你 自己是个不错的跨栏运动员,还是能够像往常那样起跑有力摆动充分,可以毫不费 力地跨过栏架的时候,你踢到了横梁。你的节奏被打乱,再也找不回来,倒地之前 的挣扎成为扑向失败的努力。 在你完全没有意识到的某个时刻,时钟突然停摆,而打击之声从远方传来。 即使如我只是坐在一旁听老妇人讲话,以为干的是一份轻闲得不能再轻闲的差 事,见的是一个永远不会再见的人,即使如我所料这两样都应验了,事情整个还是 朝着另一度空间翻转,使我自大的想象力一脚踩空。 人死之后,一定有什么东西留了下来,那种东西无色无味销匿于无形,却织成 蛛丝一般的天罗地网,使得活人的举手投足无不受其牵制。只要稍一屏息,天罗地 网就兜头罩上。 磁带替我修复了记忆,使我确凿无疑有什么曾经发生过。